余光中印象记 | 想认识我的话,最好把《乡愁》暂时忘掉


作者:徐颖
编辑:沙情奕
时间:2017-12-14 19:07

在这个许多人不读诗的时代,余光中却是一个“异数”,他的《乡愁》被选入中学课本,成为每个中国学生必读诗;而他的《乡愁四韵》等诗被谱上曲子变成歌,同样传唱到海峡两岸、大江南北。

周到君在这些年里,有幸多次在文学活动中见到诗人,并采访他。几乎每一次他的出现,无论是读者还是媒体,与他探讨的话题,永远离不开的话题就是“乡愁”,而他也每一次都孜孜不倦地与大家聊乡愁,说乡愁。不过,在私底下,余光中却告诉周到君,对他而言,乡愁是一张巨大的名片遮住了他。

记得第一次采访他,是在成都武侯祠博物馆举行的“千秋蜀汉风———武侯海峡诗歌楹联会”上,近千名读者与诗人一起重温那醉人的乡愁。

那是周到君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诗人,诗人重新回到他视作“第二故乡”的四川,十分亲切,那一次,诗人在回忆他最有名的那首《乡愁》时透露,该诗受了美国摇滚的影响,并且是一气写成,前后只花了20分钟。当时听完非常吃惊并且佩服。

自那次以后,周到君在多个活动中见到余光中。1992年,是余光中在阔别43年后第一次回到大陆探亲,在中央电视台亲子朗诵了这首诗。他也因此成为那一代诗人中最具知名度的一位。

从此之后,回大陆对于他来讲,更像是一种出差。2010年,当时82岁的余光中在接受采访时曾说,回大陆探亲访友交流,“18年来少说也有五六十回了”,“这些年回大陆太频繁,乡愁诗写不出来了,回乡诗倒是作了不少”,“我希望《乡愁》是我和大家交情的开始,而不是结束。”

余光中每到一处,都很受欢迎,虽然名气大,但他却毫无架子,而且十分幽默。

余光中常常即兴赋诗,甚至也写打油诗。比如,在广州参加华语文学传媒周活动时,余光中即兴给大家念了一首《乡愁》新作,算当年《乡愁四韵》的续篇:“乡愁是一座长长的桥梁,你来这头,我来这头。我今天来到了广州。”引来众人哈哈大笑。

除了幽默,诗人还十分坦诚。说起拍摄文学纪录电影《他们在岛屿写作·逍遥游》,他首次担纲电影男主角时,余光中爆料说,拍摄《逍遥游》的过程其实也不“逍遥”。 “前后出动了8次。有时为了一个镜头,要来回走好多遍。” 

他还毫不介意地披露,“这次有一点演的成分,比如说有一次从树林深处走出来,平常很自然走出来,导演要你回去再走一次,靠左一点,烦得不得了。最多走过三五次都有。”

不过,在周到君印象中,对余光中记忆最深刻的,还是诗人的浪漫。几乎每一次出席活动,都会携爱妻范我存一起,双双出席。有一次举办活动,余光中为大家吟唱诗歌《乡愁》,当他念到“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时,他顽童般地环顾左右,并高声地呼喊:“我的新娘在哪里!”“在这里呢!”拥挤的人群中,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应着。人们循声望去,一位身穿粉红色上衣、夹杂在人流里的老人缓步走来,就是他的爱妻。诗人的人生是浪漫的,诗人的婚姻也是浪漫的。

那次成都活动,正好遇上传统的元宵佳节, 余光中说,中国的元宵节就是情人节,他特别希望自己在四川能度过最浪漫的一刻。在他的心目中,所谓浪漫,就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美丽。

余光中一生写诗爱诗,即便到了晚年,坐在长途飞机上也会写诗。不过,也许是《乡愁》这首诗太著名了,变成了一张名片,也引起了他的烦恼,“这张名片,大到把我的脸遮住了。因为我很多诗跟《乡愁》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有些人想认识我的话,可以把这首诗暂时忘掉。我自己最满意的诗还没有写出来,所以我还在写。如果我最得意的诗写出来,我可能就不写了。所以一日我还在写诗,一日我就觉得我还死不了。”

采访时余光中说,“大陆媒体叫定我‘乡愁诗人’,不好。”他叹息着,“‘乡愁诗人’当然不算是一个坏的绰号,可是我比那个要复杂一点。”

聆听余光中·其实每个人心中都还有乡愁

在周到君的采访经历中,有幸多次面对面与余光中对话。每一次对话,不管是聊乡愁,聊诗歌,还是聊爱情,聊人生,诗人都是敞开心扉,直抒胸臆,让人领略一位大家的风范。如今斯人已逝,但他的那些精彩话语,却仍在耳边回响。

聊乡愁

别叫定我“乡愁诗人”

周到君:《乡愁》写于1971年,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能回忆一下当时的创作情况吗?

余光中: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居住在台北。那时,离开祖国大陆足有20年了,担心有生之年回乡无望。就在这样一种无限怅惘的情绪下,一首小诗《乡愁》在20分钟内完成了。

周到君:很多人都认为《乡愁》这首诗非常适合谱曲吟唱,而且也确实已经有了很多版本的谱曲。你是否在创作这首诗的时候,已经考虑到日后谱曲的问题?

余光中:那时我刚好在美国呆了两年回到台湾,对于美国摇滚乐很是欣赏,所以有意写一首相当整齐的诗,让作曲的人方便谱曲。

我的意念是从邮票开始的,开始仅仅就是一枚邮票,所谓通信就是邮票两边各有一个人,有寄信的,有收信的,然后从邮票推展出去,跟它的形状接近的,是一张车票或船票,坟墓也是长方形的,海峡当然也是个长形的,总之形象有相似之处。当然这首诗我在写的时候,并没有很特意地计划就写下去了,但是心理的过程应该还是有很长时间的。

周到君:在众多的《乡愁》歌曲版本中,你最爱哪一首?

余光中:很多版本我都只是听说,而没有亲耳听见。最让我感动的是80多岁的王洛宾专门到台湾来找我,谱曲后自己边舞边唱,当时让我感动不已。

周到君:在你的作品中,最满意的是哪一首诗?

余光中:《乡愁》这首诗是我40年前写的。可是它也妨碍了我。因为它好像变成一张名片,这张名片,大到把我的脸遮住了。因为我很多诗跟《乡愁》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有些人想认识我的话,可以把这首诗暂时忘掉。我自己最满意的诗还没有写出来,所以我还在写。如果我最得意的诗写出来,我可能就不写了。所以一日我还在写诗,一日我就觉得我还死不了。

周到君:如果剔除掉《乡愁》这张名片的话,你希望读者怎样认识你?

余光中:因为我还在写散文,我还有很多翻译作品,我的诗歌主题还有很多别的,比如说环保。还有写游记的散文,很多很多。因此大陆的媒体就叫定我“乡愁诗人”,不好。“乡愁诗人”当然不算是一个坏的绰号,可是我比那个要复杂一点。因为我还在写散文,我还有很多翻译作品,我的诗歌主题还有很多别的,比如说环保。还有写游记的散文,很多很多。

周到君:一次次回到故乡,你的心中还有没有乡愁?

余光中:乡愁还是有的,但这种乡愁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小时候的故乡,现在已经看不到了,城市都变得焕然一新,房子更高,也更多色彩,但与我儿时的记忆都不一样了。其实每个人心中都还有乡愁,它已经不再是地理上的,而是时间上的。如果这时间里还包含文化的因素,那么这样的乡愁就显得更加深刻。

聊生活

天才应该省点力气来写作

周到君:你如果要写诗,会选择比较寂寞的那种生活,还是愿意到热闹的市井中去寻找灵感?

余光中:生活的时候要越介入生活越好,但如果要沉下来反省、整理,则要找一个比较清静的环境。对于我来说,只要桌子上干干净净,旁边没有人吵我就可以了。有时候我还会在长途飞机上写诗,虽然其他人坐得离我很近,但是不会干扰我。或者在监考的时候,学生都在埋头苦干,我就写诗。

周到君:很多人说不要与文人做邻居。你的邻居喜欢你吗?

余光中:我的生活比较低调。我当然不会对别人说‘看,我是诗人’。早晨我跟妻子出去散步的时候,因为我的作品在教科书里有,所以住在附近的中学老师或中学生会来找我。平常我不会很张扬,邻居也不会烦我,也不会觉得有一个“定时炸弹”在里面。王尔德曾说,“我有才干我也有天才,我写作只是一种才干,而我生活才是一种天才。”他的生活姿态是很惹人注目、招摇过市。我觉得我是做不到这一点。如果是天才,那就省一点力气来写作。

聊诗歌

读不懂诗歌不能怪读者

周到君:为什么很多人会选择诗来表达情感,它美在哪里?

余光中:因为诗比较简短,而且它的意向、节奏已经有感观、感性,包括视觉之美,因此用诗来表达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过有的时候不朽的感情也有用散文来表达的。其实我常常想,杜甫如果在报上有一个专栏,他不会写诗,或许会直接写杂文了,屈原如果有一份报纸在手里,他也就不需要写啰嗦的《离骚》了。

周到君:诗歌该如何走出一个困境?

余光中:诗歌难读懂,不能完全怪读者,也要怪诗人自己。你应该写出更深入浅出的作品来。不一定去怪流行歌,或者怪写旧诗的人,你应该问问你自己。我很冤枉,虽然我的诗很少让人读不懂,但我却常常要为那些让人读不懂的诗人去辩护。

周到君:在目前这个快节奏的时代,你认为诗歌是否已经退出了我们的生活?

余光中:诗、散文、评论、翻译,一向是我心灵的“四度空间”。有人说都什么时代了,你还读苏东坡的诗?我说为什么不可以读?你知不知道你的日常用语里面缺不了苏东坡?你会说,哎,某人啊,我没有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这就是苏东坡的诗啦。你说人生漂流不定,雪泥鸿爪,那不是苏东坡教你的吗?你说这位女子绝色佳人,淡妆浓抹总相宜,这些都是苏东坡留给我们的遗产啊。《诗经》、《楚辞》的优美诗句都已经进入了我们日常的用语———这就是民族的遗产。没有这些成语,没有这些名句,我们的生活会黯淡很多。

周到君:诗歌该如何走出一个困境?

余光中:诗歌难读懂,不能完全怪读者,也要怪诗人自己。你应该写出更深入浅出的作品来。不一定去怪流行歌,或者怪写旧诗的人,你应该问问你自己。我很冤枉,虽然我的诗很少让人读不懂,但我却常常要为那些让人读不懂的诗人去辩护。

聊浪漫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周到君:在你的心目中,浪漫的标准是什么?

余光中:在我心目中,所谓浪漫,就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美丽。


来源: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