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岁写作,9岁出版散文集,12岁给《南方都市报》写专栏,18岁被清华大学降分60分录取,22岁毕业即担任《新周刊》副主编,蒋方舟的人生一路开挂,每一个转折点更是站在聚光灯的中央。
■签售现场
如今,她携东京独居一年的日记《东京一年》回到了大众的视野。我们看到的她,是带着“神童”和“美女”标签的80后作家,是敢于在《圆桌派》中自嘲“是两性市场中被挑选的一方”的女生,更是一个恬淡真诚的人。
她说“东京拯救了我”,“在我活过漫长而倦怠的二十多年里,今年是最笃定、有力量,像个年轻人的一年。”
10月15日,人生大不同和中信出版社联手带来讲座《“暂停”后“重启”的蒋方舟》。跨年龄层的读者不畏大风大雨,纷纷来到白玉兰剧场,现场座无虚席,还有不少人站着听完全场。
周到君为你整理了讲座内容节选和对答中的精华部分,enjoy~
为了写专栏,我七八点睡,早上三点起,我的青春期整个都是在严重的睡眠不足中度过的。虽然我把我的写作过程描述得非常苦,很多家长会去肯定会当作一个励志的故事,殴打自己的小孩。但是我想说,这种西西弗斯式的写作从来没有给我疲惫。
那我是什么时候感到疲惫呢?是在前两年社交媒体爆发的时候,写作者被迫变成公众人物,以前曝光率没有那么频繁。
■我喜欢天气好的下午去神保町旧书街 摄影:伊藤王树
举个例子让大家感受一下我是不是很疲惫。被问了八百遍“同为八零后作家,郭敬明和韩寒都开始拍电影了,你什么时候打算拍电影啊?”
时代建立了某种范式,像疾病一样蔓延。前两年终于不问拍电影的事了,问怎么看网络作家,你没有可以IP化的作品怎么办?再过几年,IP的泡沫已经破灭了,现在流行知识变现,你什么时候出来卖啊?
写作是我唯一擅长,并唯一想做的,但我还是被时代裹挟着走。身处这个环境,令我非常非常疲惫。去年我非常有幸得到了一个机会,我可以给人生按下暂停键。
机会不是我勇敢地去找到的,是15年底,有个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每年都会邀请十个媒体人、大学教授、作家去日本呆上1-4个月,进行交流和学习。在这段时间里,每个月差不多有25000元人民币的生活费,而且这段时间什么事都不用做,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被包养的生活。
每个月就是到了发钱的时候,去国际交流经济会领救济金,然后高高兴兴地拿这笔钱去吃寿司之神或者天妇罗之神,好好地吃一顿,这是我在日本最常规的和人的交流,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交流。我语言也是不通的,在那里就像大猩猩一样点头摆手,和人交流基本就靠喝酒和装可爱。
■《东京一年》配图 摄影:伊藤王树
没有朋友,语言是不通的,手机也经常不带出门。这样度过了一年,孤独的真谛是让我们总有一种自我反省的能力。
我有个朋友,经营一个非常成功的知识问答网站。我说“人为什么要上网啊”,他说“人上网重要的目的,或者唯一目的就是被点赞”。但我发现这是一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因为被点赞会让我们忘记自己真正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件事就像有美颜相机拍出来的自己,好像自己真的长得像美颜相机里的样子,在他人对自己的赞赏之中我们获得了自我认可的能力。但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我们就不会自我反省了。
年轻人常会说“我怎么才能追求梦想,怎么才能平衡理想和现实”。其实,问这些问题的年轻人大多数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或者他们会问“我怎么才能坚持自我,怎么才能保持初心”,但这些问题实际上都是很虚伪的问题,因为我一旦追问下去,会发现自己所谓的初心和自我都不知道,他们只是不满于现在的生活,但是对于自己是怎样的人是缺乏理解的。我觉得是真的可怕的,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怎么能以真实的自己为起点,再去进步,去努力呢?
■《东京一年》配图 摄影:伊藤王树
第二点收获是,我获得了一种更真实的体验。大家可能不太能够理解,但是因为现在获得的体验很多是通过手机来获得的。当我们把手机拍下照片给别人看,这个体验已经完成了。
但在去年,因为我不怎么用手机,不怎么和人交流,我过上了一种很认真的生活,不怎么和人分享的生活,获得了一种观察的能力。
在日本的一个体验是我非常非常难忘的。我当时去丰岛美术馆,这是濑户内海上的一个岛,通过艺术家的创作变成充满建筑艺术和装置艺术的艺术气息的岛屿。丰岛美术馆非常特别,建筑没有墙壁,特别像一个蛋的形状,中间开了一个洞,吊了一根线,让你感受到风是什么样子的。它叫丰岛美术馆,但是里面只有一个展品,就是水。大家觉得水怎么能当作展品呢?它是在地板上有无数的小洞,从洞里涌出一个一个水珠,地面经过特殊材料涂抹,所以水珠能保持完整的形状,地面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倾斜度,所以所有的水珠就会以很缓慢的速度汇到一处,然后汇到一处后成为一个小小的湖,然后沉下去。整个过程大概四五个小时吧,但是进入那个空间的所有人都如痴如醉地趴在地上看水是什么样子的,然后发出“哇”的赞美。
但是这个体验对我来说也是很特别的,因为我第一次发现水原来是这个样子,原来我很长一段时间里失去了对生活观察的能力。我不去观察水是什么样,我甚至不去观察另外一个人是怎么样,我可能是通过一张照片,一个潦草的印象去了解他。所以看水的经历让我很大的震撼,原来真实的体验是那么可贵。
我自己是特别喜欢登山。我登过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山,登过欧洲最高峰厄尔布鲁士。登山这件事让我非常非常上瘾,这件事也是因为它带给我一种非常真实的体验。这种真实的体验是什么?就是痛苦。上山非常痛苦,非常枯燥,没有事做。
痛苦的体验为什么会让人上瘾呢?很重要的原因是这种痛苦能让我们非常明确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笛卡尔有一句很著名的话,“我思故我在”,但是在我的理解是“我痛苦所以我存在”,我痛苦所以我觉得我不是一个行尸走肉。这就像,一个再没有文采的人,他在失恋的时候都能写几千字控诉对方的信,写得非常文采飞扬。痛苦让他的心灵变得非常的丰腴。
东西都在贬值,但是只有一件事是不会贬值的。自己的体验是最独特的,最珍贵的,最无法取代的,这也是你在世上的竞争力。
■《东京一年》配图 摄影:伊藤王树
回到人生暂停的概念来说,为什么人生按暂停键是必要的,一个人是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在哪里开始,也无法选择在哪里结束,只能选择在哪里暂停。这是人生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一点,而这也是在人生中最珍贵的一点,值得珍惜的机会。
我出生在湖北襄阳的一个铁路系统的家庭。我爸从小对我的期望就是成为一个优秀的乘务员,嫁一个优秀的乘务长,组建一个特别好的铁路家庭。我在小学的时候有一个“未婚夫”,因为他长得跟我特别像,长得白白胖胖的,像丁俊晖一样。你们不觉得我很像丁俊晖吗?
后来我就开始写作,亲戚的饭局和同学的聚会就都不去参与了。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个暂停。
前两年回去正好看到我的“未婚夫”,他已经结婚了,成了一个乘警长,娶了一个乘务员,生了一个丁俊晖一样的孩子。其实我没有感受到背叛的愤怒,其实我很自私地感觉到一种很自私的庆幸——因为写作给我按了个暂停键,我可以和我的环境隔离开,我不用去重复我的环境给我规定的那条道路。这是我人生很有价值的暂停。
■《东京一年》配图 摄影:伊藤王树
去年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暂停,不被看似热闹其实无聊的环境所裹挟,我可以认真地去感受孤独的时刻。无论任何人跟我说写作是一件没有价值的事,我也可以认真地走下去。不看《白日追凶》和人就没话聊了,但去年一年给我一种不看任何别人看的东西的勇气,我不担心和大家没话聊,因为我的内心足够的满足和丰富。
孤独不是那么让人畏惧的东西。孤独是一个镜子,没有任何滤镜的镜子,通过这个镜子,才能映射出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在座的各位可能没有那么幸运——有机构包养你们,去国外在地理环境上过完全隔离的一年,但我们可以在心理上有按暂停键的能力。
■讲座现场
我很难判断我是喜欢一个人,还是因为别的因素,比如说是陪伴和慰藉,是出于虚荣,是发现一个更完美的自己——这种更像一种自恋。有些时候对一个人产生依赖的情绪,但内核上很难真正对一个人产生热情。这是我的问题。
初恋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初恋前是对生活充满怨念的胖子,坐在浴缸里,水都扑出来了,然后我坐在浴缸里就哭了。我边哭边和我妈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然后我妈就和我抱头痛哭。初恋之后我就变成更加温柔的人,因为我发现原来人可以不因为我胖就不喜欢我,原来人可以毫无保留地喜欢而不求回报。这是人生中最珍贵的体验。
我很自大地觉得,甚至很多人一辈子没有真正地爱过,他们会进入近似恋爱的关系,走入婚姻,但是没有真正体验过那种脆弱的爱。我妈有一句金句,她说“真正爱一个人,就是把伤害的权力交给对方”。大多数人一旦获得这种能力,就开始可劲地伤害。但是我相信,爱情的意义在于,不管被伤害多少次,依然愿意可能再次被伤害。
我没有恨嫁,我爸妈也一点都不催婚。可我爸前两年有一点催婚了,打电话问“有没有男朋友啊”,而且他不敢问我,问我妈。然后我就很烦,就给他买了个房子,然后他就再也不问我了,吃人的嘴短。我觉得我足够幸运,在财政上足够独立。
还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我父母非常认可我的个人价值,他们认可我写东西这件事是我本身的价值,而不是我在两性市场上的筹码。这是很多父母做不到的,很多父母觉得你考了个好大学,你找了个好工作,尤其是女生,就意味着你要找一个更好的老公。这对女性是特别大的伤害。
女性在两性市场一直是处于弱势的一方,被挑选的一方。我前段时间看一个报告,以哈佛MBA商学院的学生为蓝本,调查单身的女学生,就发现单身的女学生愿意降低自己在职业技能上的投资,来换取自己在两性市场上的地位。不管你内心多骄傲,但这是一个事实。事实是靠什么改变的?是靠人的观念改变的,当有越来越多的女生不愿意降低自己在职业技能上的投资,而换取两性市场上的地位,人们的观念就会改变,这样的刻板印象就会发生改变。
我当过半年的访谈节目的主持人,当时去采访一个摇滚歌手吧,他就说他自己不愤怒了,现在娶了一个美女,孩子也特别乖,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然后我整个节目就开始质问他,你为什么这样,你羞不羞,你不能这样,整个就是我在骂他。幸亏这个节目后来没有放到网上,要不然就特别像许知远和马东的节目。整个知识分子的自大和丑陋啊,太可怕了。
我从来不看我现在出版的书,因为我觉得写得不够好。从好的角度理解,就是说我进步了,所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我看昨日之我很不好意思,但是说明我还没写得很好。
我也不好看,但别的作家比我更不好看。然而,比梁文道好看这件事不让我感到开心,所以我非常渴望衰老,等待外界的标签过去。我是热闹的受益者,这个世界套路的受益者,但这不意味我不能怀疑它。
我想写比现在伟大得多的作品,我认为真正的作家都需要写一部长篇小说。明年会出版一部长篇小说,尽到作家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