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这座城都在悄然改变。
岁月如沙,岁月如水,总有一些东西会沉淀下来。
曾经是上海县人
老莘庄人都记得曾经设在上海县政府门前的这一排宣传栏。
以前填写履历,在籍贯一栏里总会习惯填上“上海县”。无论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乃至到20世纪90年代初参加工作时。
直到1992年底,便有点不知所措了,因为上海县被撤销了,与原闵行区合并,设立了新的闵行区。
从此“上海县”这个地域名词成为绝唱,以“310221”开头的身份证序列号就此结束。
莘建路上那幢自1960年起为全县人民服务的县委县政府机关大楼,后来一度作为闵行区公安局的办公场所。新的闵行区行政大楼则设在了莘庄地铁站北沪闵路水清路口西侧。这一晃也有25年之久了。
如今,原县机关大楼已不复存在,原址建起了居民区、商业大楼。哪怕是原籍上海县的80后、90后们也几乎没有印象,或者根本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那么一幢建筑,并发生过什么,但是对于许许多多的老上海县人来说,却印象深刻难以忘却,尤其是对曾经生活、工作在大院里的人来说,影响更是深远,感念至今,记忆犹新。
风雨32年,这幢县机关大楼见证了上海县的发展和历史变迁。其实说见证也不是太准确的,它在某一阶段直接影响或左右了我们这个地区的未来。
那些难忘的身影
特约撰稿/彭瑞高
(当年莘庄镇商业街风貌)
大约1985年,县委书记找我谈话。我第一次感到,县机关老大楼离我是这么近。
以前,我也接触过这座老大楼。但那时,人、楼是相隔的。比如说,文革期间。
我17岁那年,被学校红卫兵团派到莘庄去当“联络员”。那时,上海县三所中学——七宝中学、莘庄中学,还有我们虹桥中学——运动最活泛,它们联合成立了个什么组织,驻在县城莘庄,我校就把我和老同学陈许良——20年后的劳动模范——派了去。我俩晚上住莘庄中学,白天就待在县机关老大楼里。所谓“联络”,纯粹晃荡而已,倒是给了我一个熟悉老大楼的机会。
(上世纪60-70年代莘庄镇平面示意图)
那时县级机关的格局,以莘建路为主线。老大楼在路北,与莘庄中学门前那条路,构成“丁”字。老大楼以西的建筑,近些的有县府大礼堂、县文化馆,再西面,是县委招待所;最西面,是县看守所……
老大楼面朝南,呈“凹”形。凹进的一大片,就是楼前广场。绿化、停车、升旗、做广播操,都在这里。楼的正面,是县委县政府的“部、委、办”;西侧裙楼是“公、检、法”,东侧裙楼是“粮、商、财”。
老大楼沿莘建路起了围墙后,就成了封闭性大院。景深不深:穿过老大楼的中门,踏上一条甬道,就能见到一座绿树环抱的小楼。小楼有多个叫法,有叫“书记楼”的,有叫“小办公楼”的,还有叫“小洋楼”的。其实这楼很朴素,砖木结构,只因为书记县长在这办公,就显得有些神秘。
“凹”型的县委老大楼,历年来正面变化不大,两侧倒是变化不断。
“公检法”那一侧,面朝广场的东门最早封闭,象征着公检法的相对独立。他们在莘建路边上另开一扇大门,自成一片。
“粮商财”那一侧,也有一扇面朝广场的大门,多少年都开着。似乎表示,“主力局”永远与县政府一体。
“粮商财”那侧裙楼的东边,后来也开了一扇面朝莘建路的大门。倒不是“主力局”想干什么,而是“两办”(县委办、县政府办)工作不断强化:车子多了,小车班要扩大;年轻干部多了,宿舍要建设……小车班就是在这东门进出的。
(上世纪80年代,莘庄镇还是人们眼中的“乡下”)
整个莘庄镇,规模最大的建筑数莘庄中学教学楼。县机关老大楼只是由于它的地位,才有了一种“不言自威”的神气。这幢沉默干净的大楼里,有的是人气、官气、文气,唯独没有烟火气。政府食堂设在大院之外、莘建路之南。吃饭要走过莘建路。与堂堂办公楼相比,那食堂实在太土。它是本地一座“绞圈房子”,青砖、黑瓦、大灶、长桌。每每开饭时,长长的队伍里,总站着孩子和老人,他们拿着打饭锅子、盛菜饭盒。那是县里干部的家属。他们不做饭,在机关食堂搭伙。县里有不少“南下干部”,他们的孩子老人都说北方话,有的老太太还是小脚。
机关食堂样子虽土,伙食却是好的。若干年后,食堂迁入大院,就在老大楼后面,相距一箭之遥。每到饭点,干部就从各层楼涌下来,走过林荫道,去食堂排队。行走其间,有人丁兴旺之感。那时食堂与县农场、县牧场挂钩,菜蔬禽肉新鲜,价格也好。厚厚的一块红烧肉,五花肉做的,卷心菜打底,只卖壹角伍分。在食堂掌勺的,都是大师傅,每餐的饭菜都做得喷香扑鼻。进机关食堂吃饭是一享受,并非夸张。
大楼小楼,飘过许多历史风云,留下许多我尊敬的名字。有些人,我17岁当“联络员”时还见过,老书记老县长中有:萧少华、刘本裕、杜述古、朱思学;后来的,有陶奎璋、凌斯培、盛亚飞、郭祖光……
32年前找我去县机关老大楼谈话的,是县委书记凌斯培。他是一位老革命。在这短小的篇幅里,我不愿匆忙地写他。他是改变我人生的人。对于他,我有长长的话要讲。只因人们一提起老大楼,我就想起他。他在我心目中,跟老大楼是完全相融的。老大楼后来倒了,老书记的身影,却永远不倒。
彭瑞高,中共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国家一级作家。
著有《贼船》《东方大港》等多部长篇小说。《本乡有案》《叫魂》《逃匿者》等中篇小说获上海文学创作大奖或被评为年度全国最佳中篇小说;杂文和报告文学获中国新闻奖和上海新闻奖。多部小说被译成英、俄、韩等文字出版。
1968年到1972年,在原上海县北桥公社黄浦一大队务农;1974年到1985年,在北桥公社担任乡村教师;1986年到2009年,先后在上海县委、上海市委宣传部工作;2009年后专事写作。
生逢灿烂的日子
口述/刘琼
整理/王艺锦
(撤二建一后,上海县机关大楼一度为闵行区公安分局办公场所)
对我来说,县机关大楼不是一幢建筑,而是我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期的记忆。
从我记事起,就跟这幢大楼结下了不解之缘。我的父亲是县委机关干部,他在这里工作到退休。
我们家住县机关家属楼,家属楼分为3片区域:机关大院、老四楼和新四楼,我家在新四楼,县机关大楼的斜对面。机关大院早已拆除不复存在,但新老四楼还在,都老旧了,今年初我还特地过去拍了些照。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每年冬季,莘建路上忽然会热闹起来,原来一年一度的征兵送兵开始了,街上锣鼓喧天,乌泱泱一大片戴着大红花的军装男儿。
在县大楼西侧有个大礼堂,我们叫它“大草棚”,窗户是用竹竿撑起来的。我最喜欢门口的两棵法国梧桐树,经常就是把皮筋这么往树上一系,能跳出各种花样来。挨着县文化站,每每看到文化站门前人多了,我们就急着“打探”有没有电影或者演出,若是有,路口食品店里5分钱一包的盐津枣是必须买的,其实放的什么电影我已经记不大清了,但盐津枣的甜甜咸咸,却让人回味无穷。
我对县机关大楼一点不陌生,而且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也许是爸爸在这里上班的缘故吧。跟着爸爸去那里,最好玩的莫过于大楼的木扶梯,很宽,从四楼滑到一楼,实在是刺激。楼梯的每一层转弯处面积很大,都放着一个乒乓球桌,我只知道每到中午台子是要抢的,打乒乓球厉害的人往往是我们崇拜的对象。
(图片源自网络)
大楼里还有一个很受欢迎的地方,不记得是2楼还是3楼,是一个会议室,里面有一台电视机。那时候一般人家是买不起电视机的,我们家属楼里的人想要看电视必须到这里,天冷的时候就穿上大棉袄,戴上帽子、口罩、围巾,全副武装等在这里。只有两个台,中央台五频道和上海台八频道吧,节目只有新闻和电影,却已让我们这些大院的孩子很过瘾了。可平时电视机都会上锁,我从来不敢央求爸爸打开。
今年10月,我们家属楼的老邻居们搞了次聚会,有位发小回忆起机关食堂,说那是个雅致的私人花园,还有葡萄藤,我们这些“吃食堂”的孩子们有时早早到了,菜还没开始卖,就呼朋引伴爬上矮矮的围墙,看进出的人。其实在印象中县机关大楼的大门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森严,进出自由,当然那时老百姓们不会随意来这里的。
(莘庄钩针编结)
从机关食堂里的内廊直走,可以到中街,离泡水的茶馆不远,边上好像还有一家当时在莘庄算来最好的饭店,我有一位女发小说她那时一直有去里面大吃一顿的渴望。老街上总是有妇女们坐在门口,手里拿着钩针编结丝线,后来才知道编结工艺是莘庄的一大手工艺特色,现在成了上海市的非遗保护项目。老街边上还有条河,从北街过中街就是一座桥,桥下不远处是一个浴室,天冷的时候孩子们便会跟着父母们去那里洗澡,每次出来都感觉很爽。
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娱乐生活很匮乏,电影、电视虽然有,也不是经常能看的,我们的信息来源基本就是听收音机。每天吃完晚饭,大家搬着凳子到某个邻居家,听“中央广播电台”,凑成一堆聊聊天。
住在老四楼和新四楼的,大人们基本是在县机关大楼里工作,虽说职务有高低,但相处很融洽,简单纯朴,大家往往都互称“老王”、“老刘”……我们这些小孩子也是见人就喊“叔叔”、“阿姨”。我爸爸当时是县委办主任,每次他带我进大楼时,总要求我同门卫老伯伯打招呼,连看到油印间的师傅,也必须要问声好。那时不管是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的孩子,还是普通工作人员的子女,根本没有所谓“官二代”的概念。大家热热络络玩在一起,谁调皮过了头,都会被家长“吃生活”。
(新、老四楼如今还在)
在家里,我们基本上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兄姐照顾弟妹,不会去痴缠忘我工作的父母长辈。父辈们的革命工作热情之高,是现在的人难以想象的。像我爸爸,往往都是我临睡了,他才刚刚结束工作回到家,再累也不忘走到我床前摸摸我的头。我们家住新四楼的2楼,有一回他赶材料到深夜,回来后半天开不了房门的锁,原来他错走到隔壁去了,差点被人当“贼”抓了,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我还记得爸爸有段时间经常要去浦东调研,每天是骑自行车来回的。其实不只是他这样做,那时的干部都是这样的,没有什么特殊待遇,风里来雨里去,匆匆忙忙,工作热情却始终饱满。
我读完莘庄中学,考入了上海师范大学,机缘巧合,毕业后竟被分配到了上海县团委,就这样,我又回到了县机关大楼,成了这里的正式一员。后来有人问我是否如鱼得水,因为周围都是“熟人”啊!却不知正是因为这样,我被爸爸教育,强调要有良好的工作作风。工作日我每天会起个大早,赶到办公室后抓紧时间拖地、泡水。这些都是父亲的言传身教。
在上世纪80年代,共青团组织的活动是非常有影响力的,而我一直觉得,正是那几年,大大锻炼了我的组织协调能力,也为我今后走上街镇领导岗位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当然在实践中,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父辈们常说的“努力工作、团结同事、吃苦在前”的意义。
(现莘建路邮局)
几十年过去了,今天的莘建路,早已没有当年县城中心的任何感觉了,机关大楼的原址上建起了商务大楼和住宅小区。最近,我们曾经一起生活在机关大院,新、老四楼的家属和子女们建了几个微信群,还搞了几次聚会。当年的发小们再相遇,大家谈起过往的日子,有说不完的话。很多长辈也都乘兴而来,某个我已经叫不出名字的叔叔紧握着手中的照片,甚是激动和兴奋,说自己又找到了“组织”,更希望我们这些小辈每年都要举办这样的聚会!是啊,生逢灿烂的日子,如果不是县机关大楼,没有老四楼、新四楼,哪来这般浓浓的邻里情深?
令人惋惜和痛心的是,父亲退休后没几年,不幸因病去世了,到今年正好是20年。我不知道他的病是不是积劳成疾所致,但他对工作的高度投入,对革命事业的忠诚,以及为人处世的低调和朴实无华,同时对家庭对子女的关爱,却对我的人生影响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