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报人物 | 手语翻译程莹:父母都是聋人的她,人生跟你想的不一样!


作者:孙立梅 摄影:杨眉
编辑:沙情奕
时间:2018-10-23 11:58

“你……从小吃过不少苦吧?”

几乎每个刚开始知道程莹身世的陌生人,都会忍不住这样问她。带着关心,当然,也带着……好奇。

手语翻译程莹小姐,上海女孩,23岁,她的父母都是聋人。

可能外人一听说我是聋人夫妻的小孩,家境又很普通,就立刻觉得这肯定是一个苦孩子的故事,或者起码是经历过很多艰难困苦的故事。但真的不是耶,我觉得我一路走过来,都还蛮正常的。

“那……有没有抱怨过某种命运的‘不公平’?”

真的没有。我从很小就知道要帮助父母,要独立面对很多事情,那时候还小嘛,不知道居然还可以抱怨,还有抱怨这个选择项。等到长大了,听过了周围很多同龄人的抱怨,发现抱怨真没什么用处,于是就更加不喜欢抱怨了

同龄的小姑娘还在撒娇的时候,我就已经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了

程莹的爸爸生于1967年,妈妈生于1970年,两人都是在三四岁的时候因为打针意外致聋。当时全社会能够提供给聋哑人群的教育条件有限,程妈妈还上过高中,程爸爸则只读到初中。

在程莹的记忆中,父母是上海最普通的基层工人,社交圈子非常窄,除了两边亲戚,平时交往的都是聋人朋友。不过,父母并没有像很多聋人朋友那样,把唯一的女儿交给老人抚养,而是坚持带在自己身边。爷爷奶奶为了照顾孙女,搬来与儿子一家同住。

我们这群人,有个俗称叫CODA(Children of Deaf Adults),意思就是聋人父母的小孩。很多CODA都是被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带大的,老人觉得孩子不能跟着聋人父母生活,觉得这样没法学习语言,还有老人觉得小孩子比比划划的,带出去很没面子。其实现在想想,这不也是所谓的双语环境吗?如果中外联姻家庭的小孩可以同时学两门语言,CODA也可以同时学习说话和手语呀。”

爷爷奶奶的手语并不熟练。从记事开始,小程莹就是父母与外界沟通最重要的通道。一家三口出去玩、进菜场、逛街,父母都会把程莹往前推。

当同年龄的小姑娘还在撒娇的时候,我就已经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了。我要学着去解决父母碰到的各种问题,最简单的例子,我很小就知道爸爸妈妈提到的哪些事情最好不要传给爷爷奶奶,反过来也是一样。

小程莹并没有觉得,这样的家庭有什么不妥。进入小学,她就直截了当去跟老师说,她的父母无法来开家长会,老师在知道了她的家庭情况后表示了理解。初中时程莹当上了班长,经常领着小伙伴来家里玩,碰到父母在家,就跟小伙伴们说一句:“这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不会说话。”也并没有小伙伴表现出过度的惊诧。

但外人对这个家庭,还是充满各种在礼貌范围内的好奇。程莹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不止一次有小伙伴问她,为啥她家的钱能这么够用?

程莹说,刚开始她还挺奇怪,同学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来。再大点就明白了,在他们心目中,像她这种家庭出来的小孩,应该非常困难、没什么零花钱才对。但程莹从小并没有经济上的压力,父母给她非常自由宽松的家庭氛围,只要是她需要的,从文具到零食,他们都愿意满足我。尤其是程妈妈,性格很开朗,很少向人诉苦。

因为小时候打针致聋的经历,程莹父母最害怕的就是女儿生病,尤其对打针吃药有一种本能的恐惧。程莹10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妈妈毅然选择下岗回家,专心照顾女儿。“小时候我每次打针,我妈妈都要问一大圈,确定这个针可以打吗,打多少合适。外人很难理解那种心有余悸,他们是真的害怕同样的命运再落到我头上。

听人对聋人的无知,真的就像歌里唱的,白天不懂夜的黑

父母在学业上无法给到程莹什么帮助,但也没有给过她什么压力。

初中毕业,程莹上了中专,学会计专业。18岁从中专出来,程莹在继续上学和上班之间犹豫过一阵子,然后决定边工作,边读夜大。

直到正式踏上工作岗位,程莹才清楚地看到自己与同龄人相比的优势所在。“毕业后我做过一段时间财务,一起进单位的有好几个年龄差不多的同事,也有本科毕业生。他们遇到问题就很容易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干嘛,该从哪里做起,被批评了就很爱抱怨。我的长处可能是比较有条理,愿意观察别人怎么做,然后悄悄地跟着学。对,我也很少会胆怯,你想从小出门就是我来负责问路的。”

正是在此期间,父母以及更多聋人在生活、就业方面遇到的困境,进入了程莹的视野。“像我父母这代以及更年长的聋人,受教育程度普遍很低,绝大多数文娱活动都没法享受,最喜欢的就是出去旅游。我父母遇到过好几次,旅行团的领队没法听懂他们,行程安排得不令人满意。进博物馆,没有聋人服务,只能看个热闹。我父母的聋人朋友出去还被人骗过,50块钱的门票,导游收他们100块,他们都没法去跟人家理论维权。”

公开数据显示,截至2014年,仅在上海共有残疾人40.13万人,其中听力残疾占9.82%、言语残疾占1.02%,也就是说,有超过4万聋/哑人在日常生活中需要使用手语。

与之相对的,是绝大多数听人(相对聋人而言)对手语和手语体系的认知缺失,以及对聋人抱有的不自觉的歧视,“真的就像歌里唱的,白天不懂夜的黑”。

以被认为是“聋人福音”的电视新闻手语翻译为例,除了屏幕太小外,很多聋人都反映他们经常看不懂手语翻译的手语。

电视台请的手语翻译都是听人,他们的手语系统跟聋人不太一样。比如听人手语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而聋人手语包括手各种词组和意译;再比如,受播出限制,手语翻译的面部表情要求非常平和,但聋人的日常手语中还包括大量面部表情。

程莹的一位朋友,曾经为一场婚礼担任过手语翻译。“这场婚礼的夫妻双方都是聋人,也请了两桌聋人朋友。双方家长为了场面好看,要求手语翻译站在这两桌聋人来宾旁边,专门翻译给他们看。台上的新郎新娘,全程什么也听不到,只能跟着司仪的手势做动作。你说家长不爱子女吗?或者他们请的客人不知道这对新人是聋人吗?应该都不是。老一派的父母就是这样,‘聋’对他们来说更像一种耻辱,即使大家都知道,也一定要遮掩。”

程莹逐渐开始做起手语翻译的工作,一开始是兼职,今年5月份,程莹与上海资深手语翻译唐文妍、以及多年从事聋人教育的外方老板合作,注册成立了手声倾信息服务有限公司,这也是在上海寥寥无几、在全国范围内都不超过50家的专业手语翻译公司之一

我一直都挺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最多就是过程曲折一点而已

之所以下决心成立专业公司,是因为遇到了稳定的企业客户,其中之一就是上海迪士尼。

我们目前主要做企业培训、无障碍服务和环境建设方面的工作。比如一家企业招收了聋人员工,在入职培训的时候就需要手语翻译,让他们可以逐渐融入企业环境。另外,我们也会告诉企业聋人的一些特殊习惯,其他听人同事可能需要注意点什么,等等。迪士尼对聋人员工的培训是非常到位的,也是我们目前最大的客户。

真正进入手语翻译领域之后,程莹才发现,自己从小就会的手语还远远不够用。听人可能无法想象,其实手语也有南北差异。

今年暑期,百老汇音乐剧《长靴皇后》先后在上海、北京、广州登台,在三地各开了一场聋人专场,程莹团队应邀担任三站的手语翻译。

在到北京和广州的当天,团队都请了当地的聋协成员,请教剧中一些常见词汇的用法。“比如上海跟广州手语差异最大的就是‘鞋子’,而这个词在剧中是经常出现的,我们翻译的时候就有意识地使用广州手语。”

在上海书展期间为国学讲座担任手语翻译,是程莹团队的又一次公开亮相。开场之前,程莹就与到场的聋人听众沟通“孔子”“老子”等的手语怎么打。“就跟语言翻译一样,专业词汇对手语翻译来说也是很大的挑战。所以我们得知将要翻译的大概内容之后,需要做点准备工作;到了现场,也会先征求聋人听众对不同词汇手语的意见。”

经常会有聋人问程莹:“你手语打得这么地道,你是不是聋人家的小孩?”

程莹说,她们圈子里确实也有人不太愿意被提到聋人父母的话题。她不会主动去说,但如果有人问起来,她就承认。然后就会发现对方就是一副了然的神情,觉得你手语打得好那是应该的,可能就忽略了你付出的努力。

虽然我从小就会手语,但做专业的手语翻译,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

很多跟程莹年龄相当的CODA,并没有走上手语翻译这条路,其中很多根本不熟悉手语。

既然有那么多聋人,就一定会有很多CODA,那为什么现在手语翻译这么稀缺呢?我也考虑过这个问题。我觉得,要么是父母不愿意小孩子做这个事情,觉得很丢脸;要么是小孩子自己不愿意出来,或者有其他更好的发展。我属于很自然就入了这行吧,我心态比较平。

程莹的“野心”,并不止于做一名出色的手语翻译。在她的规划当中,未来更有发展空间的,是为残疾人提供各类生活服务。

不止是聋人,还包括盲人、肢残人士,我们想普及到他们生活的各个方面。我很看好这一块。我好像一直都挺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最多就是过程曲折一点而已。

外人可能觉得我是生活所迫,但我愿意相信这就是生活本身

能在23岁的时候,就说出“一直都挺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样的话,程莹显示出了绝大多数同龄人都没有的成熟稳重。

她依然是家里的顶梁柱,为爸爸办理了提前退休,教妈妈学习怎么使用网络购物,外出时跟父母用视频联系。他们已经养成了习惯,一有点什么事就容易慌张,一定要来问程莹的意见。程莹对他们是有点强势的,经常会跟妈妈说,“我教你一次两次三次都行,但最后你一定得自己学会,你不能什么都指望我,因为我不是随时随地都在你身边的。”

从小到大,有没有哪怕是隐隐地抱怨过“为什么我有这样的父母”?

程莹摇摇头说:“因为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想都没想就接受了,不像突发意外那样容易让人有心理落差。当然,人人都有觉得辛苦的时候,我呢就是很少抱怨,觉得一旦抱怨,原本撑着自己的力量就会松下来了,还不如想办法解决问题来得有用呢。我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反正我还年轻嘛,就是失败了,我还可以从头来过。”

毫无疑问,父母也努力用自己的方式给女儿支持。程莹提到,程妈妈在家的时候,会一边打手语一边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我就提醒她不需要发声音,打手语就可以。但到了外面,她跟我打手语,就能做到一点声音都没有,动作幅度也收得很小。我想她是不愿意被别人看到,她要顾及我的面子——虽然我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她。”

如果将来遇到心仪的男孩子,家庭情况会不会是一重障碍?

程莹答得非常爽快:“我相信我会在刚开始交往的时候,就告诉对方我家的情况。因为我确实看到过我父母朋友的子女,遇到很多类似的偏见。有个在银行工作的姐姐,父母都是聋人,但她本身非常优秀,她跟男朋友已经到谈婚论嫁的时候,男方父母要求她做一个很详细的基因检测,结果测出来她带有一点点聋的基因,对方家庭就很强势地提出分手。我不是要批评这种做法,但一个人的家庭出身,不是自己能做主的,我没办法改啊,我能怎么办?只能说,你接受就谈,不接受咱们就不谈。”

程莹话锋一转,“以后如果我有了小孩,我会很愿意他学手语,哪怕他不当手语翻译,多掌握一门语言有什么不好?现在很多人会想当然地认为你学了手语,你的口语发展就不好了,这完全是误解,根本原因还在于聋人的社会地位比较低吧。就像跨国婚姻家庭有两种语言,你不会说哪种语言更高级。”

整个采访过程中,也只有在谈到小孩的时候,程莹流露出了一丝年轻女孩的羞涩。“很多人猜我年龄都会猜错,说我看不起来真不像一个95后。真的,我就没经历过那种娇滴滴的阶段,确实没有这种机会。也有很多人觉得,你的成熟啊,稳重啊,其实都是被生活所迫吧,那不还是挺可怜的吗?不是的,我觉得这不是生活所迫,这只是生活本身而已。我不引以为荣,但也不引以为耻。

来源: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