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降临是如此艰难,所以,每一个生日都值得好好庆祝!”
昨晚播出的《人间世2》第二集“生日”聚焦危重孕产妇,引发了比第一集聚焦儿童骨肿瘤的“烟花”更大的“集体泪崩”。
今天,“不敢看人间世”,登上了微博热搜。
其实,《人间世2》第一集、聚焦儿童骨肿瘤的“烟花”上周播出之后,就已经有观众表示哭到“眼泪水都能洗头了”;到第二集“生日”,更被观众评价“虐出新高”。
与第一季相比,“虐心”、“悲情”,已经成了目前观众对《人间世2》更集中的评价。
但总导演范士广在接受晨报专访时,给出了“悲情”之外的解释:
“我们是媒体工作者,还不同于单纯的纪录片作者。我们的作品更应该像一根刺,能够刺中社会的、群体的痛点、矛盾和困惑,能够跟我们所处的时代产生某种共振。我相信观众在娱乐的、轻快的东西之外,还是会喜欢这一类现实的、可能会略显沉重的作品的。”
因为,在很多时候,沉重,也是一种力量。
去年年底,现实题材影片《生活万岁》上映之后不久,就有观众表示这部片子是多么“治愈”:相比你的焦虑,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拼尽全力。
今年1月1日,《人间世2》开播,“烟花”和“生日”两集下来,为“治愈”开出了更猛的药方:相比你的“活着”,有些人光是“活”,就已然拼尽了全力。
看过《人间世2》,你没有理由再说什么“人间不值得”。
“生日”中有一幕,给观众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38岁的危重孕产妇林琴,在生产过程中出了1万毫升的血,这个数量,相当于一个人体内的血被换了3遍。医生在跟家属谈话时说了一句,林琴的血是“像喷泉一样”涌出来的,压都压不住。手术结束之后,护士清点纱布数量,大大小小浸透鲜血的纱布,加起来上百个,排列出来,令人触目惊心。所谓“危重”,一目了然。
从“烟花”到“生日”,《人间世2》与上一季的差异非常明显。范士广说,拍第一季的时候,摄制组到医院蹲点,“像小孩子一样,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都想拍下来。所以你看我们第一季每集的片名,像‘理解’‘选择’‘信任’‘坚持’‘爱’,基本是按照情感元素进行编排的。”
《人间世2》的主题显然比上一季更加鲜明,像第一集“烟花”聚焦儿童骨肿瘤,第二集“生日”聚焦危重孕产妇,“呼吸”聚焦尘肺病人,“笼中鸟”聚焦精神疾病患者,“抗癌之路”聚焦癌症病人。每一集,都集中呈现了某一种疾病病患生存和生活的众生相。
《人间世2》的拍摄场地也比上一季大大增加。除了更多医院的加入,摄制组还进入病人的家庭、故乡,甚至跟随癌症病人到美国医院进行拍摄。
“第一季我们主要拍的就是医院,是病人和医生,是医患关系;但到了第二季,我们关注的角度更深也更广了,我们真正深入到病人的家庭,深入到中国的田间地头。比较典型的就是尘肺病人那一集,很多大城市的观众会惊讶于原来中国社会还有这样一个人群,他们好像跟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他们生活得如此艰难。我们希望通过纪录片,能够更多地反映这个时代、这个国家正在发生的事情。”
“他们好像跟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或者“真搞不懂他/她是怎么想的”,在看完“烟花”和“生日”之后,很多观众发出这样的感慨。
“两个世界”的隔膜,并不只是简单粗暴地出现在城市与农村、一线城市与四五线城市之间,还与当事人所处的社会、生活环境密切相关。像“生日”这集中,38岁的林琴,来自浙江一个著名的商业城市,她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但一门心思想要生个儿子。
在被医生明确告知会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林琴坚持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她坦坦白白地告诉导演组:“我们那边都有重男轻女的意识,我们就想要有个儿子。第二个女儿2015年出生之后,当时我都快得抑郁症了,心情很不好。”
一般产妇剖腹产半个小时就能结束,林琴因为大出血,手术长达3个多小时,最终只能摘除了子宫。在讲述这段拍摄过程时,身为男性的李闻至今还心有余悸:“按照医生的说法,她大出血的程度像喷泉一样,压都压不住,这都是为了搏一个儿子。这要是换成在大城市,我们都没法想象,我们肯定会说生女儿多好呀,生两个儿子那才有压力呢。我们总以为重男轻女离我们的生活已经很远了,但在很多地方、家庭,这依然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思想。”
与林琴对儿子的执念不同,25岁的吴莹则是执意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无论是男是女。但她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伴肺动脉高压,已经被医生明确告知“绝对不适合怀孕”。结婚两年,吴莹流产过两次,第三次怀孕后,她大着肚子躲避产检,直到怀孕28周、已经无法流产的情况下,才来到仁济医院就诊。
李闻还拍到另外一对夫妻的故事:医生诊断妻子不适合怀孕,妻子非常痛苦,丈夫当着医生的面告诉妻子:“要么生,要么离婚,你自己看着办。”
这些可能会令观众感觉“匪夷所思”的人物和故事,对摄制组的工作人员来说,也都是陌生的、出乎意料的。李闻说:“在整个拍摄过程中,我有一个很深的感触,就是我们有时候和他们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他们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跟我们的常识完全不一样。但,这就是真实的生活。这也是纪录片的好处,它让观众知道,世界并不只是你生活圈、朋友圈所展现出来的样子,它远比你所知所想的更丰富、更复杂。”
拍尘肺病人的导演,曾写下这样的工作手记:“一个器官的重量颜色,会记录它曾经的遭遇,而这样的记录,也是经济、社会、环境的年轮。”
而经济、社会、环境的“年轮”,当然更会如实反映在每个人的际遇和选择当中。
也正因为如此,李闻对自己的每一个跟拍对象,都努力保持客观中立的立场。
“我可以理解,很多事情不是人们自己所能决定的。在很多时候,我们的欲望都是被别人所规定的,我们都在欲望着别人的欲望。比如林琴,她连生了两个女儿,走出家门就会有一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她说她都快得抑郁症了。这在大城市,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所以我们没法以一个大城市市民的姿态,去指责她的重男轻女。本着这样的态度,我觉得我能允许各种人、各种事物的存在,只要他们有各自合理的理由。”
一心想要个孩子的吴莹终于如愿以偿,但她没能够亲自抱抱这个梦想的孩子:新生儿体重只有1005克,生下来就被立刻送到上海儿童医学中心小儿重症监护室;吴莹只从手机里看到了孩子的照片,她在仁济医院重症监护室努力了14天,年轻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25岁。
在“生日”一集中,李闻为吴莹留下了最后的心声:“都说我想不开,有些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你体会不到那种感受,即使我朋友她讲的再那个,那他们也有孩子,那我看到他们有孩子,那我也想有孩子。风险我也知道,医生也讲了,我愿意拼一把。”
面对《人间世2》当中出现的可能会引起争议的人物和故事,范士广的立场非常简单:纪录片的重点就是呈现,不是探讨或者解决问题,更加不做仲裁。
“以我们自己为例,我们经常报道和接触的,就是大中城市的生活。但中国的三四五线城市还有广大农村正在发生什么,一个大中城市的市民能知道多少?为什么拼多多一下子火起来了,会让我们觉得很惊奇?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了用京东,我们不会在拼多多上买东西。但对一个小镇青年来说,只要能花几百块钱买一台彩电,他随便什么牌子,他才不管山寨不山寨,是台彩电就行。但我们经常会被自己的眼光蒙蔽,比如我们会觉得豆瓣很火,但其实玩豆瓣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和文艺青年,小镇青年不玩这个。我们可能也不玩抖音、快手,但这些短视频已经成了小镇青年看外部世界的一个窗口。这是中国现在最大的现状之一。”
《人间世2》第一集“烟花”,让观众认识到了儿童骨肿瘤这种罕见疾病的存在。因为发病率极低,相关研究极少,儿童骨肿瘤至今是医疗领域的难题之一。在“烟花”播出之后,导演组收到上海市第一人民医院骨科主任蔡郑东的微信:“骨肿瘤是外科教科书上最短的章节,为了这最短的篇章,我们要尽最大的努力。”
李闻说:“大家觉得我们的片子很‘丧’、很‘悲’是吗?但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如果因为我们的片子,儿童骨肿瘤获得更多的关注,可以减少一个小朋友的痛苦;有人能在看过‘生日’这一集之后,不再拿命去博一个孩子;有人能在看过片子之后,注意做好防尘工作,让中国减少一个尘肺病人。从长远来看,是不是就没有那么‘丧’那么‘悲’了呢?”
第二集“生日”的拍摄地点之一是仁济医院妇产科。上海目前有5家危重孕产妇会诊抢救中心,而仁济医院妇产科承担了上海40%左右的危重孕产妇抢救任务。“我们在拍摄过程中也了解到,吴莹结婚两年两次流产,她在第二次流产后进了一个心脏病孕妇微信群,群里互相鼓励,说‘我成功了,你们一定也可以’,我们猜测这也增加了吴莹的侥幸心理。但每个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也许90%甚至更多的心脏病女性成功了,但吴莹偏偏就是极少数当中的那一个。”
吴莹去世之后,吴莹的公公、丈夫并没有回避拍摄,相反,他们告诉导演组,如果之前吴莹看到哪怕一例失败的真实案例,她也许就会改变侥幸的想法,就不会这么执着了。
在像上一季一样,《人间世2》也如实记录了几段医患冲突的过程。在“儿科医生”这集当中,一位病童家属与医生争执了大半天,一直到晚上9点半,家属递给医生一杯水,问:“你晚饭吃了吗?”医生回答,他晚饭没吃,午饭也没吃。这时,家属忽然问了一句:“我想问问你,是什么支持着你一直做儿科医生的啊?”
医生的回答,给范士广留下深刻印象。“这个医生就说:因为我有一个女儿啊,我要告诉她,人一定要努力啊。到这里,这段冲突其实已经解决了。从拍摄来说,我们不想把医患关系弄得那么界限分明,我们相信,医生所做的一切努力,医生有多么忙碌,病人和家属是看在眼里的。这样的努力和忙碌如果被更多观众看到,医患矛盾就会减少一些,缓和一些。”
在拍摄过程中,总是见证别人的生离死别,你们会不会特别痛苦?这是《人间世》从第一季播出之后,导演组就被经常问到的问题。
确实,结束第二季拍摄已经好几个月,李闻说自己在提到有些案例的时候,还是会掉眼泪。吴莹是李闻跟拍的第一个案例,她在重症监护室躺了14天,李闻就带着摄制组足足陪了14天。吴莹去世的那天是周五,第二天李闻在家休息。“我在家里呆着,心情非常奇怪,就觉得我今天能休息,是用吴莹的死亡换来的,这让我觉得很别扭。后来我去跟医生谈。医生就告诉我,在外界看来,医生往往是理性的,但理性不代表他们无情。只是如果他们对一个病人投入太多感情,就没法理性地对待下一个病人,这也是对其他病人的不负责任。从我个人来说,我确实经历过这样的心理调适期。”
但在作品呈现上,范士广断然拒绝可能更讨观众欢心的“悲情化”处理。
“我特别反对把一些东西审美化,或者做得过于有仪式感。比如人家会想当然地认为我们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的故事,我们肯定会经历情感上的升华吧?我想说,完全不是这样。我们个人不是这样,我们的纪录片也拒绝这样。我们希望呈现出来的,就是平淡而真实的生活。比如某个采访对象去世了,我们当然会很难过,但这个难过在纪录片里,也一样是平凡的呈现,我们不能把这种难过上升为一种对痛苦的审美化。因为我们相信,人生的伟大,其实都蕴藏在琐琐碎碎的生活日常当中。而真正能够打动你的瞬间,都是那些细枝末节的日常生活,这些是根本不需要刻意煽情的。”
对于观众“沉重”“治愈”“泪流满面”的反馈,范士广回应称:“我们的工作是把真实的情况呈现给大家,带给大家一些感动和改变,我觉得这就够了。如果有人说他看了这部纪录片,一下子就看透人生了,我觉得这完全不真实,不是我们生活的常态。就像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对同一个事情的判断往往是差不多的,只有身处逆境、困难当中,我们才能看到一个人的力量和品性。但,这种重大时刻的力量和品性,其实并不会经常扩展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来。《人间世》只是告诉观众,这样的力量和品性是存在的,这种存在本身,对我们每个平凡人,已经是一种信念和支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