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Burberry的新年广告大片“翻车”了。表现全家福概念的照片色调暗沉,画面上每个人似乎都有些身体僵硬,面无表情。
网友们开玩笑说,这是不是对全家福有什么误解?
其实,在胶卷时代,上海人确实喜欢在过年的时候拍些照片留念。因为,这是一年当中家庭成员聚得最齐的时候。
我们从读者那里收集到了一些过年老照片,先从一张66年前的全家福说起。
■这张全家福拍于1953年春节前夕,当时张崇信(前排左一)才10岁
在张崇信的家庭相册里,珍藏着一张66年前的全家福。那是1953年春节前夕,母亲冯瑞珍带着他们兄弟姐妹七个,在南京西路上的万象照相馆拍的。
父亲张化民在1949年因病去世了。拍这张全家福,是为了给父亲在海外的亲戚寄去。
说起来,冯瑞珍和张化民是经历背景相当悬殊的两个人。
“如果不是在那个中国剧烈转变的时期,如果不是在上海,他们的人生轨迹可能不会有交集。”张崇信说。
冯瑞珍出生在无锡农村,而张化民是华侨,从小在英属北婆罗洲(现马来西亚沙巴)长大。
两人在公共租界工部局创办的西人隔离医院相遇了。当时,他们一个是护士,一个是医生。
1940年,两人结为夫妻。
这是一个有些特殊的家庭。结婚时,张化民带着和前妻所生的四个女儿,而冯瑞珍带着姐姐、姐夫去世后留下的三个孩子。
随着他们俩的三个孩子先后出生,家中人丁着实兴旺。好在身为医生,张化民有着颇为体面的收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由于张化民患病、去世,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境。冯瑞珍只得重新回到医院工作,依靠当护士的收入抚养十个尚未成年的孩子。
“我姆妈非常争气,这么困难的情况下,非但没有让我的几个阿姐辍学,反而把她们都培养成了大学生。”张崇信说。
就在一家人稍稍缓过气来的时候,丈夫在马来西亚的亲戚和他们联系上了。
当时,大女儿、二女儿分别在唐山的交通大学和北京大学念书。趁两个女儿放寒假回来过年的机会,冯瑞珍带着张家的七个儿女拍了这张全家福。
照片上,她的目光里透着坚毅。尽管才43岁,她的人生中却已经历了足够多的起起落落 。
“姆妈当时有很强的成就感。”张崇信说,“她拍这张照片是要给爸爸那边的亲戚有个交待:你们看,我把小囡都照顾得好好的,把这个家撑起来了。”
照片拍得光鲜,但也有没被拍到的细节。“你不晓得,我穿的皮鞋太旧了,都被我踢得发毛了。”张崇信说。
对于他们一家来说,这张照片弥足珍贵。孩子们后来一个个考上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外地工作。
“比如我,是1991年落实政策才回到上海的。”张崇信说,“回想起来,拍完这张全家福,我们一家人几乎再也没有全部团聚过。”
■1969年春节顾伟中(后排左二)和表兄妹们在照相馆拍照留念
1969年春节,22岁的顾伟中和几个表兄妹们终于又聚到了一起。
他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当时却天各一方,在不同的地方上山下乡。
“有个表妹跟我一道去了崇明农场。”顾伟中一一细数说,“一个表弟支援小三线建设,去了安徽。还有一个表弟68届初中毕业,到云南插队落户去了。”
去崇明农场工作,是顾伟中主动要求的。因为1968年,她和弟弟同时面临毕业分配问题。
她是这样考虑的:“阿拉两个一个高中毕业,一个初中毕业。按照政策,肯定要一工一农。我是阿姐,总归让弟弟留在上海。”
她思付自己走得早,还算比较明智。
“侬假使捱着不去,后头就要到黑龙江、云南去了。到崇明毕竟是进农场,不管哪能有18块工钿(工资),自己的生活可以负担了。”她说。
能够在春节的时候回到上海相聚,几个年轻人自然分外高兴。他们甚至还翻出一张了老照片。
■原来小时候“原班人马”曾在人民公园拍过照
照片上,七个小人从矮到高依次排排坐。“那是小辰光,爸爸领屋里厢最大的七个表兄妹,在人民公园拍的。”顾伟中说。
为了“复刻”童年画面,这一年春节,七个年轻人走进照相馆,又拍了张合照。
■1986年春节大年初四,凌淑平抱着大外孙在家里拍照留念
1986年2月12日,大年初四。这一天,60岁的凌淑平特别开心。因为住在杭州的大儿子夫妇来上海给她拜年,大女儿一家和小儿子一家也来了。
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准备热热闹闹地吃个团圆饭。
每到过年,她都亲自下厨,孩子们则围在一边当下手。
饭桌上的保留节目有水笋烧肉,白斩鸡,炒虾仁,酱鸭,土豆色拉和酸辣菜。还有一条鱼不能少,讨的是“年年有余”的口彩。
女婿带了新买不久的日本进口柯尼卡pop旁轴相机过来,大家都说要多拍几张照片留念。
于是,凌淑平抱着外孙——家里的第一个第三代——笑眯眯地拍了这张照片。
“选择这个角度是因为比较清爽。老房子屋里东西多,换个角度就拍到床了,这样肯定不好看。”凌淑平说。
“当时家用电器开始多起来了,这张照片正好把家里的无线电、9寸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全部拍进去了。”
照片上的樟木橱,如今还放在房间里相同的位置上,从结婚到现在,已经伴随她六十多年了。
凌淑平回忆这些的时候,女儿、女婿就坐在身边。一转眼,小辈也到了和她照片上相同的年纪。
■1988年除夕,曹胜军和女儿在刚搬进的新居留影
1988年除夕,曹胜军把新买来的彩灯挂进了玻璃橱。在小灯一闪一闪的映衬下,原本阴暗而潮湿的小屋终于有了几分暖意,平添出浓浓的节日气氛。
那是曹胜军、张小华一家四口搬进单位分配的房子后,小家庭过的第一个春节。
分到的房子在黄浦江边的会馆码头街,是石库门房子里的中厢房。
也许因为房子质量实在是差,单位分配给他们四口人19个平方,这在当时算是相当宽裕的了。
想到之前大家庭十几口人挤在17个平方的狭小空间里,曹胜军一家感到很满足。
那时,曹胜军是体育老师,张小华是银行里的文员。
“现在的年轻人大概想象不到,阿拉当时待遇老差的,双方爷娘还要贴补阿拉。”张小华说。
“我同学分到工厂里,工资都比阿拉高。讲得难听点,阿拉有点抬不起头的。”
不仅工资低,两人的工作还十分繁忙。张小华在银行,每天要工作12个小时。
而曹胜军几乎天天“起早贪黑”带排球队训练。
女儿幼儿园放学后,只好把她“掼”在门房间阿姨那边,随便买点大饼给她吃吃,等训练好球队再带她回家。
过年了,想到平时没时间关心儿子、女儿,夫妇俩特意把小屋装扮了一番,想让两个孩子高兴高兴。
■一套雀巢咖啡和伴侣,平时舍不得喝,是为了拍照特意拿出来的
曹胜军喜欢养花种草,搬回来两盆腊梅、水仙。
“水仙花是要晒太阳的。阿拉屋里照不到阳光,阿拉爱人特意在单位里养好,到过年再搬回来。”张小华说。
除夕之夜,一家人围坐在用心布置的小屋里,心情格外明亮。
夫妻俩拿出平时舍不得喝的雀巢咖啡,给两个孩子“摆卖相”,拍了好几张照片。
“我爱人比较欢喜拍照,他唯一能拿出来的手艺就是给小孩拍两张照片。”张小华说。
“当时过年厂里厢发东西,阿拉银行、学校都是清水衙门,一点点东西也没发。口福上阿拉不能够满足两个小孩,只好给伊拉增添点乐趣。”
■女儿穿着过年的新衣服,背后的玻璃橱里,各种摆设充满了年代感
照片大多是以玻璃橱为背景的,因为这几乎是家里唯一的亮点。
橱里放了两人结婚时精心挑选的一套拉丝茶杯。孩子的小猪扑满、圣诞老人生日蜡烛都有浓浓的年代痕迹。
特别有意思的是底层的两个酒瓶。“瓶子是空的啦。”张小华“揭秘”说。
“阿拉银行跟商家关系蛮好的。老早淮海路上有爿茅万茂酒店。客人到店里吃好酒,伊拉就拣好看点的空瓶送给阿拉,摆在玻璃橱里作为装饰。”
■1994年春节拍摄的全家福,讲述人周美丽为中间一排右五
1994年春节,周美丽回到上海探亲。
自从插队落户留在安徽工作后,过年成了她和家人难得团聚的机会。
过去,上海人哪家没有一两个子女在外地呢?二阿哥在四川搞地质勘探工作,那年春节,他的女儿娟娟刚刚生好小宝宝,带着老公、孩子,也来上海拜年了。
正月十五是母亲84岁的生日。
正月十二那天,周美丽在姆妈家,跟大侄女聊起来:娟娟难得来一趟,过好年就要走了。姆妈八十几岁了,将来碰头机会老少的。她马上要过生日了,不如大家拍张全家福留个纪念吧?
两人一拍即合,上午起意,下午一大家子就把照片拍好了。
“阿拉老激动的,快点去喊这个喊那个,”周美丽回忆说,“有的是打公用电话喊的,有的是特意跑过去喊的。”
“半天辰光基本上都来了,就是噶快。因为阿拉兄弟姊妹关系比较好,又正好是过年辰光,一喊就喊到了。”
那张全家福拍完没多久,在安徽待了26年的周美丽终于回到了上海。
这些年里,她时常把那张全家福拿出来看看。照片上,祖孙四代二十九口人济济一堂。
“每趟看到这张照片,我会想起来老多事情。”她说,“我有多种情结在里厢,跟姆妈的情结,跟阿哥、阿姐的情结,跟下一代的情结……”
“我在安徽,姆妈过来跟我生活了交关(很多)辰光,几个阿哥也经常来看我,帮了我交关忙。所以我蛮看重这个家庭的。”
母亲87岁的时候去世了,但周美丽一直想再拍一张全家福。只是如今,要把大家全部召集起来,并不容易。
“姆妈在的辰光,她是主心骨,阿拉等于只有一家人家。”
“现在姆妈不在了,阿拉的小孩全部成家立业了,拍这张全家福,等于是要把许多家人家喊过来。”小阿哥道出了家庭结构的变化。
阿哥们给小阿妹周美丽支招:索性让小辈出面张罗。
“我儿子在下一代当中总算还有点号召力。他一个个电话打过去:侬是不是阿拉周家门的子孙?这样一讲,大家都去了。”三阿哥说。
■2016年春天,一大家人重新聚在一起,又拍了一张全家福
相隔22年,这一次,大阿哥坐在了中间的位置。
“阿拉爷过世的辰光,姆妈没有工作,都是靠大阿哥一边读书,一边养阿拉。他相当于阿拉的家长。”周美丽说。
两张全家福,记录了一个大家庭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