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台湾大叔,可能是整个上海车展上最有趣的人


作者:宋奇波
编辑:宋奇波
时间:2019-04-23 13:17

在上海车展现场第一眼见到徐临清时,就觉得他会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初听他的讲述,你会很容易给他打上“怪异”的标签。深入之后,又会被他纯真的一面所触动。

他说,接受这次采访,是想借着“他者”的视角来更好地了解自己。这几年,他一直都在纠结衰老的问题,直到采访的最后一刻,他像有所感悟:“我像老顽童周伯通。”

 

现场

 

13点55分,徐临清出现在广汽讴歌的展台前。他中等身高,头发有些花白,上身穿着一件蓝色衬衫,两边的袖子被卷到了上臂,下身穿着一条黑色西裤,脚上则是一双黑色旅游鞋。

即便是在车展现场这样杂乱的人群中,徐临清也很容易被辨认出来。他给人的第一眼印象是身上的包多,一个黑色大行李袋,一个黑色小挎包,一个蓝白色的布袋,还有挂在脖子上的黑色索尼相机。

徐临清在讴歌展台前找了一个视野较好的位置,从蓝白色布袋里拿出一高一矮两把折叠小板凳。他没有调试相机,也没有走位选景,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

14点,讴歌展台响起激昂的音乐,人群聚拢过来,代表着下午2点档的展台表演准时开始。先上场的是6个外国舞者,优雅的舞姿引得围观者纷纷拿出了手机。

徐临清还是没有拿起相机,也没有站上小板凳,只是礼貌性地为舞者的表演鼓了鼓掌。他像是在向身旁的观众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孔雀开屏以后才是精彩的部分。”

随后,外国舞者在完成一个类似于孔雀开屏的动作后答谢离场,6个高挑靓丽的模特从展台两侧依次上场,绕着狭长的舞台走了一圈台步。徐临清突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站上小板凳,从挎包拿出数码摄像机,对焦、调焦的动作一气呵成。

14点14分,讴歌展台的表演结束。徐临清看了一眼手表,他计划去的下一个展台——广汽传祺下午2点档的表演会在14点15分开始,但前面会有6分钟的舞者表演,他想看的是之后时长为71秒的模特走秀部分。

他需要做的是在14点21前赶到传祺的展台。在国家会展中心这个世界第二大的会展综合体中,讴歌展台的位置是6.1号馆,传祺展台的位置是8.2号馆,水平方向上隔着两个展馆,垂直方向上隔着两层楼,两个展台间的步行距离大约是800米。

图:徐临清在赶场/杨眉

用最短时间收拾完东西后,徐临清小跑起来,身上的大包小包看起来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负担。他敏捷地穿过人群,躲开每一个仿佛下一秒就会和他迎面撞上的观众,然后从另一个展台的空档穿了过去。

考虑到以豪车为主的8.1号馆门口可能会因为人流过大而限流,他选择了直接从6.1号馆的楼梯上楼。爬两层楼梯到达6.2号馆,再穿过7.2号馆到达8.2号馆。途中的每一个转弯,每一次穿行,徐临清脸上都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

14点20分,他到达了传祺的展台。传祺展台的舞者正在进行最后一段表演。他径直走向事先选定的位置,挤过围观的人群来到最前排,从布袋里掏出一高一矮两把小板凳,用袖子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14点21分,舞者退场,传祺的十几个模特分成两排在舞台亮相。徐临清拿出数码摄像机开始录制,传祺的模特表演很简短,当他按下暂停键时,录制的时间正好是71秒。

传祺的演出结束后,徐临清没了上一次赶场的紧迫感。时间表上的下一场表演在东风悦达起亚的展台,时间是14点30分,地点就在隔壁的8.2号馆。他可以悠闲地走过去。

14点30分,徐临清准时出现在了东风悦达起亚的展台。这样的赶场节奏只是他看展过程中最平常不过的一个片段。

15点,广汽讴歌展台。15点21分,广汽传祺展台。15点30分,东风悦达起亚展台。

16点,广汽讴歌展台。16点21分,广汽传祺展台······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徐临清会按照上面的时间表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对应的展台。其实不止这一天,整个上海车展安排了展台表演的8天时间里,他的行程都会严格按照这个时间表进行。

上海车展上,安排了表演的汽车品牌都会把开演时间定在一个小时内的固定时刻。各个展台第一场的开始时间会有差别,早的选在10点档,晚的会选在12点档,但中午都会选择一个小时休息。最终,绝大多数展台一天会演5场。

徐临清不会允许自己遗漏选定的任何一场展台表演。今年上海车展,他选择了3个展台。这意味着,他每一天要看15场表演,整个车展期间,要看近120场表演。

另一方面,每个展台,每一天各个时间段的表演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也就是说,在整个车展期间,徐临清会把一个相同的表演看上近40遍。

 

回忆

 

徐临清是个台湾人,今年是他来大陆看车展的第10年。双年举办的北京车展、单年举办的上海车展,以及每年举办的广州和深圳车展,他一届都没有落下过。偶尔,他也会去参加一些其他城市的车展,长春、成都、青岛、长沙、南宁······他能如数家珍地报出近十个。

他在台湾看展的经验更早,从2005年就已经开始。2010年,抱着想见识一下大陆车展发展到什么水平的心态,徐临清参加了当年年底举办的广州车展。“一走进琶洲展馆就惊呆了,每一个子馆都要比台湾最大的展馆大。”

他坦言,最初自己和大部分去车展扎堆的摄影师一样,看展的重点不是车子而是靓丽的模特。

穿行在本届上海车展的各个展台间,他能够轻而易举地指出哪个品牌的展台活跃着出道时间最久的模特,哪个品牌的展台在哪一年出过当年车展的“花魁”,以及某个车模今年在形象上发生了什么改变。

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和主流车展摄影师还是有些不一样。“他们追求的是拍照的技巧,拍完后又想通过其他技术把照片弄得更漂亮。我常常笑话他们,修了图后,照片里的人都已经不是模特本身了。”

徐临清说,他追求的是模特的自然状态,拍摄手法会很随意。很多时候,他拍完照片自己不会去看,也不会给别人看。“我想要体验的只是拍摄的那个过程。”用升华一点的说法,最好的相机是一双能够欣赏美的眼睛,而物理的相机只是一个辅助设备。

图:徐临清追求自然的拍摄状态/杨眉

他自认为是一个不合群的人,跑了这么多年车展,都没有和其他摄影师成为朋友。至于模特,则基本没有接触过。

他把一部分原因归结于最初认识的一个大牌摄影师,“他以为我是想通过他去认识车模,这很伤我的自尊。”徐临清当时就决定,自己之后不会和车模有任何接触。

另一部分原因在于他自己的害羞本性。最早的时候,面对一个喜欢的模特,他都不敢近距离拍摄,只能躲在对面展台,用400mm的焦段远远地拍。或者是等到她在展台表演时,他才敢混在人群中按快门。

在徐临清的讲述中,车展禁模之前的记忆是五彩斑斓的。“不只车模漂亮,表演的内容也设计得特别好,”他说,最精彩的地方就是不管走到哪个展台,停下来就能欣赏表演。有时候,一个展馆内,好几个展台同时表演,令人眼花缭乱。

“那时候比亚迪展台的一个表演就有20分钟,禁模后就越来越短,现在10分钟也不到了。模特走台步也一样,现在最少的不到2分钟,那时候都是十分钟起的。”说这些话时,徐临清活像是那个“闲话说玄宗”的白头宫女。

“对我而言,这是一个嘉年华,或者叫庙会,”他说,“只不过,作为一个视觉动物,我在这个庙会上的一大乐趣是评选出自己心目中的第一美女到第一百美女。”

禁模开始于2015年的上海车展。那一年,从台湾出发前,徐临清在网络上以“上海车展”为关键词进行了搜索,跳出来的全部都是车展禁模的消息。

第一个感受是震惊,第二个念头是眼不见心不死,于是,他还是买了飞往上海的机票。

专业观众日第一天,徐临清8点20分就赶到了国家会展中心,第一批买票,第一批入场。他跑到那一届最想看的尼桑和启辰展台,发现禁模的消息是真的,顿感心灰意冷,转头就走出了国家会展中心的大门。

那一年,适逢上海车展的举办地从浦东的新国际博览中心搬到国家会展中心。禁模与场馆变更发生在同一年,对于徐临清而言,犹如双重打击。“如果场馆没变,我还能指着某个熟悉的角落,告诉后来者这里曾经有过的盛况。如今,我那些美好的记忆都随旧的场馆一起封存了。”

当时他住的酒店就在上海南站附近,他想出去散散心,第二天一大早就找了一辆开往南通的大巴。大巴刚穿过崇明岛,他的朋友就打来电话,说车展上纳智捷的展台请了台湾有名的伊林公司的模特,用的是表演嘉宾的名义。

徐临清坐当天的大巴赶了回来,后一天又走进了国家会展中心的大门。他说,去南通散心的那一天,是他10年间参与的5届上海车展中唯一缺席的一天。

 

表演者

 

在徐临清的印象中,2015年的上海车展,他是唯一一个坚持来的摄影师。一个大牌摄影师告诉他,没有车模了,又没有人出钱,为什么还要来。

他之前知道,每一个摄影师都是抱着不同的目的来的,有些是为了结交车模,有些是为了拍照卖钱,但他原来一直都没有想清楚自己的目的。

“每次回台湾,我都会和一个要好的朋友讨论,我做这件事的意义是什么。我回去之后问的最多的问题也是,明年是不是应该停止了。”

徐临清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他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事业上小有成就,在台湾属于社会的中上阶层。“在世俗眼光里,每年坚持来车展拍美女,不是我这种人应该做的事,说好听点叫无聊,说难听点就是‘有毛病’。”

有朋友会指责他,把这个精力投入到事业上早就功成名就了。他自知是个散漫的人,“可能是因为既没有太太和小孩要养,脾气又很大,也不怎么听老板的话,就只能通过新奇的事物来获得乐趣。”

禁模之前,徐临清说自己陷在眼花缭乱的视觉感官中,没有时间做太多的思考。禁模反倒给了他一些思考的机会。

因为车展上的模特数量大大减少,各个展台的表演时间成了模特集中亮相的时间。

徐临清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玩法,他会在车展开幕后的前两天确定安排了表演的展台的演出时间,然后从中选出3到4个自己最感兴趣的展台。他把寻找演出时间和确定几个自己最喜欢的模特是否出席的过程,称为“捉迷藏”。

在随后的几天时间里,他会在自己体力允许的情况下,一场不落地看完所有选定的展台演出。他发现,自己在这个过程中能够获得快乐,这就像是一场自定义的仪式,他的快乐来自于完成仪式的过程。

同时,在这场仪式中,他逐渐发现自己成了那个表演者,他的观众就是展台上的模特。

徐临清说,他以前很害怕镜头,害怕自己会成为焦点,给模特拍照也只敢躲在人群中用镜头拍。他原来无法想象,自己会站在第一排,站在小板凳上,举着数码摄像机去拍摄。现在,这种表演的感受会给他带来成就感。

另一方面,徐临清也成了展台前一个最特殊的观众。如果在展台前面放一架摄像机,用延时摄影的方式把所有表演期间台下的观众都记录下来,会发现,其他观众都是流动的,只有徐临清是不变的。

图:徐临清在等待开演/杨眉

他把自己称为最厉害的观众,一个展台一天5场表演,整个车展期间近40场表演。在其他观众看来不会有什么差别,徐临清却能看出细微的变动。

他说,传祺的表演今天和昨天相比变换了队形,其中有一个模特在今天的第三场演出中改变了发型。东风悦达起亚的变化最大,今天的那一场,舞者跑到舞台两边的高台上去了,过去九年都没有出现过这种形式。

寻找差异也成了他的乐趣来源之一。有时候,他会觉得是表演设计者在主动和自己互动,“我常常在想,这些变化就是为我准备的,可能是怕我看腻了。”

他这样解读自己和舞台上表演者之间的互动方式:“如果我一直只对着一个模特拍,其他模特会表露出不快。后来我发现,如果我整场演出只拍模特,不拍舞者,舞者也会表露不快。”

徐临清把这类互动的基础归结为“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女子会为心爱的人打扮,而是说会为那个能够欣赏自己美的人打扮。他觉得,舞台上的表演者也是渴望获得观众的反馈的,“如果我发现了她们为整个表演做出的细微改变,她们会很开心。”

他始终坚信,他和模特之间虽然从来没有言语交流,但确实存在互动。只是,徐临清印象最深的一次互动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有一年车展,他对一个模特很着迷,每一场表演都把镜头对准那个模特。“那个模特属于脾气很大的那种,”他苦笑道,“她对我表达讨厌的方式,就是我一按快门,她就马上做出斗鸡眼的表情。”那一次后,徐临清的看展装备就多了一台数码摄像机。

 

假性恋爱

 

年龄在徐临清这里是一个禁忌,问了他很多遍,他都不肯说出真实年龄,只说对外可以宣称是45岁。

他说,刚开始来大陆看展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衰老得比较慢的那种人,陌生人很难通过他的脸来判断他的年龄。但是过了某个年龄点后,他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脸在加速衰老。

衰老问题曾一度成为阻止他继续看展的主要力量。他能感受到,每衰老一点,面临的社会舆论压力就会更大一点。“一个大叔还坚持做这样的事,自然会引发更大的非议。”

更多的纠结来自于他的内心,他意识到自己无法一面安然地接受衰老的事实,一面还可以保有那种纯真的情感状态。

    徐临清有很感性的一面,他的感情浓烈而纤细。走过雷诺的展台时,听到主题曲响起,他会突然停下来,告诉你不要打扰他,下一秒再抬头看他,他早已热泪盈眶。他说,这首主题曲是陪伴他最久的,承载了最多的回忆,其他展台都换了,就这一首没换。

他承认自己会对某个模特特别有好感,“我喜欢一个模特,又怕她会讨厌我。她讨厌我没关系,我最怕的还是她因为我而心情不好。”

“每次她的眼神稍有不对,我就觉得她又在怪我了,是我害得她没了好心情,觉得自己来这里就是一个错误。”

在描述这种情愫时,徐临清活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从中你听不出一点涉及情色的成分。虽然在外人看来,这些情感都只存在于他的幻想中。

“你是不是在通过车展谈一段段‘假性恋爱’?”我问他。听到这个词,他兴奋地鼓起掌来。

徐临清知道,自己的这种行为并不被大多数人认同。人们都认为一个正常人应该去找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可能结婚的的人谈恋爱。

“我这样的人会被骂‘神经病’。”他顿了一下,又很真诚地问道,“但我一没有去伤害那些我喜欢的模特,二没有侵犯到任何人的权益,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样做有错吗?”

他甚至还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只要是结了婚的模特,他就不再关注。

徐临清对爱情有自己的一套理解,他觉得现实中的恋爱关系很容易有不幸的结局,因为人们爱上的都是想象中的彼此,所谓因误解而结合,因了解而分手。“恋爱这件事其实是在跟自己谈,表面上找了一个对象,但最终还是跟自己的感觉在谈。”

而在车展上发生的这场“假性恋爱”中,起始于想象,也止步于想象,徐临清可以在那种浅尝辄止的状态中体会到一定的乐趣,又不需要去承受进入一段真正感情可能会有的痛苦。

“我会热衷于来大陆的车展,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展会一结束,我就会像候鸟一样离开,不至于在情感上陷得太深。”他把对待感情的这种态度归结于自己的情感经历。他的初恋很晚,发生在34岁,只持续了一年,那是他唯一的一段情感经历。

“归根结底,我爱自己远胜过爱别人,我不愿意自己承受那种痛苦,而这种浅层的快乐又足够了。”徐临清说。

图:徐临清的小板凳/杨眉

车展的最后一天往往会提早结束,没有多少观众会选择在这一天来看展。对于徐临清而言,这却是最有意义的一天。因为意味着分别,从他的眼睛里看出去,全场都刷上了感伤的色彩,有些展台还会有告别秀,内容会和之前的不一样。

以前每年的最后一站都会是11月的广州车展,广州车展的告别秀也是最感伤的,意味着一年的结束。后来因为长沙车展结束得更晚,就变成了长沙。去年,南宁车展延期,那里又成了徐临清一年中的最后一站。

他记忆中最精彩的一场告别秀,是在广州车展上的广汽日产展台。最后一场表演是用来酬谢工作人员的,展台被用幕布挡了起来。

透过幕布的缝隙,徐临清看到,无数的面孔被投影到了大屏幕上,有模特、舞者、销售、工程师、搭台的工作人员,也有观众。看着那些面孔,他又一次热泪盈眶。

 

应受访者要求,徐临清为化名。


图片:杨眉
来源: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