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医生: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


作者:王丹
编辑:王丹
时间:2019-06-03 13:50

“剪这个,脚臭,”朱艳娜盘腿坐在泡沫地垫上,怜爱地看了看16岁的金毛Jacky,侧躺在地垫上的Jacky微微抬了抬头。

“乖囡,”停下手,朱艳娜摸了摸Jacky的头,身体再前倾地亲了亲Jacky的鼻子,像安抚孩子似的轻声:“放松,放松。”

Jacky已经老了。对于狗来说,16岁是高寿的年纪,Jacky脾脏上有颗肿瘤,听力退化了,腿也不大好,带出去遛弯的时候,是要用上手推车了。

它的主人朱艳娜是一名宠物医生,在上海一家24小时营业的动物医院里看诊。同这里的三十几位医生一样,既给前来的动物做简单的驱虫、打疫苗,也负责治疗它们遭受的各类疾病;在这里,他们最大程度的享受了各种猫猫狗狗的可爱,也极大地承受着每条生命逝去的伤感。

纪录片《宠物医院》将视角对准了这样一群情感细腻的人,朱艳娜是五位主角之一。“对宠物没有爱的人是做不了这个行业的,”在密切观察宠物医生的一个半月里,纪录片总导演李菁如是说。

纪录片里的五位医生都有过养宠物的经历,所以他们同猫狗主人的共情能力很强。“朱医生家开动物园,两狗两猫还有两只龙猫。”

但陪伴朱艳娜最久的是金毛Jacky。在听母亲叙述Jacky身体如何每况日下时,朱艳娜安慰母亲说,在她见过的这么多狗里,最长寿的能活到20岁。

“我们家Jacky还有四年,”短暂欣慰过后,母女俩陷进了害怕、不舍和无奈的情绪里。


是共情体

“太麻烦了”、“还不如不要看,看了也很烦”、“不要看了,吃都吃得下。”

值夜的朱艳娜迎来了14岁的腊肠犬Kevin和它的主人。朱艳娜预估了老狗Kevin肚子里积满的是腹水而不是主人老太太认为的宿便,需要做一系列检查,总价大约1700元,因为费用问题,老太太犹豫了,一旁的朱艳娜听她说完上述一连串的话后,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我当时觉得你既然养它了,而且它陪了你十几年,就算你不去治它,你至少知道它是什么病,说不定是个小问题,你说因为年纪大了,不要给它治了,一千多块钱,再怎么忍一忍应该也是可以的,”母亲常常批评朱艳娜的性格太直,欢喜在脸上生气也在脸上,因为这一刻的生气,节目播出后,朱艳娜招来了质疑。

在替腊肠犬检查后,朱艳娜耐着性子给Kevin争取治疗的机会,“吃药,它只有延缓,没有办法治愈,”老太太为自己的两难和腊肠犬的命运红了眼睛,这时才对着镜头说出来为难的原因,她的老伴得了肺癌,需要大笔的钱去化疗。

朱艳娜理解了这种无奈。送走腊肠犬和它的主人没多少天,朱艳娜电话回访老太太,老太太告诉她被抽过腹水后腊肠犬能吃能喝了,几个月后,朱艳娜满脸开心的把这个消息转述给了我,但很快情绪又掉了下去,“很明白没过多久又会满肚子腹水,根本原因没有解决,而且很难去解决。”

“宠物医生当久了,会经历从最开始的心软变得心硬,最后再回到心软的过程,”同朱艳娜一样,身高1米9的东北硬汉蔺东启也是《宠物医院》的主角之一,和外形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细腻的内心,和狗狗Guu的相遇是体现的最彻底的一次。

经历两次抢救的Guu躺在医院,勉强维持着生命的体征,它的主人左手抱着女儿,右手抚摸着Guu,不停地跟Guu说:“等下放你走(指安乐)好吗”、“你难过对吗?不怕不怕”、“谢谢你,这么多年陪在我身边,知道你不想走的”……末了,她像是跟几岁的女儿又像是跟自己说:“跟Guu再见,跟Guu再见,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

忽然,女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声音响彻了医院,蹲在一旁的蔺医生给小女孩擦着眼泪,他在听到小女孩跟Guu说了声拜拜后,情绪挂不住了,“我当时在脑补,她(指小女孩)一定不知道这声再见就是永别。”

在Guu来之前几个小时里,蔺东启刚刚送走一只患有肾衰竭的哈士奇,女孩将Guu的离开连同哈士奇一起哭进了这个干了十几年宠物医生的壮汉心里,原本不干涉拍摄内容的欧阳导演停下拍摄,跑去安慰起蔺东启,回忆起来,欧阳说:“他缓了好一会儿。”

当然,宠物医院里这些悲伤的事虽常有发生,但更加日常的,是宠物主人高高兴兴的带着猫狗过来绝育、打疫苗,或者检查些小问题,这时候,和所有医护人员一样,本能似的,朱艳娜抱着猫狗用哄逗小孩的口气说:“你咋事儿这么多,”说完再亲上一口。


折腾的路

朱艳娜的爸爸妈妈很喜欢养狗,在朱艳娜小学的时候带回来一只金巴,养到六岁,因为突发心脏病离世,再之后从朋友那儿又领回来一只,可惜的是这只到了8岁因为癫痫过世,这两只养宠物的经历都在朱艳娜年纪很小的时候,“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因为皮,被我妈打,小金巴过来舔我的眼泪,那时候就觉得好温暖啊。”

从小身边没怎么断过狗狗陪伴的经历,再加上身为护士的母亲和外婆都希望朱艳娜从医,大学第一志愿,朱艳娜填写了动物医学,并顺利被录取,“我妈觉得我性格不适合做人医,相比,我也更喜欢和宠物打交道。”

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台湾人开的宠物医院工作中,朱艳娜顺利从助理做到了医生的岗位,为了继续提升技术,她去了杭州的一家医院,在那里可以有老师傅带着朱艳娜看诊,也正因为这种“一带一”模式,朱艳娜选择离开老家上海,“以前我很怕做手术时旁边没有老医生看着,我会没那么安心,在这家医院后期,我开始独立,从医生做到院长。”

受限于发展空间,2015年朱艳娜离开杭州回到上海,加入了领华动物医院,在这里,她可以参加技术院长王威为院里医生安排的各种顶级培训课程。

技术,不仅是医生也是医院的立身之本,这是王威坚持很多年的,他不需要院里宠物医生去考虑经营的问题,如何提升技术才是他们的当务之急,而王威本人也是因为技术过硬,而被选上纪录片《宠物医院》。

王威的修炼之路比朱艳娜坎坷得多。2009年从东北一所大学毕业的王威来到上海一家小型宠物医院,09年养宠物的人没有今天那么多,人们关于动物福利的理念也没有那么先进,在这家医院,医生的学习欲望并不强烈,很多时候展开的操作和王威在资料上看到的也不一样,工作第二年领导就让王威去看诊,这让王威有些战战兢兢,也是出于这些原因,他离职去了更大的一家医院,但没多久因为理念的冲突再次跳槽到当时的国内第一家大型连锁医院,在那里有很多来自法国、美国、意大利等国家的宠物医生,“不仅仅是技术上学到很多,影响最深的是理念,在那里我知道不管是哪个国家的医生,大家关于动物的操作都是比较相似的,这不是自由发挥的,而是有一个标准的,同时,大家有共同的意识,就是动物也有免受疼痛、免受饥饿、免受恐惧的权利,动物福利这块到现在都影响着我。”

“大学里的动物医学范围很大,目前分类都没有那么精细,所以很多大学生出来都像白纸一张,他们要继续再磨炼再接受教育,一个是在医院里看医生怎么做,一个是自己花钱去外面学习,”为了提升技术,王威自费八十万在外面接受各种顶尖培训,“很多医院认为接受培训是医生个人的事情,不说支持,我接触过的很多人告诉我,还有眼光狭隘的阻碍医生学习,一个是因为占用上班时间,另一个是怕医生技术提升了就跑了。”

领华的创立是王威离开那家国际医院之后的事情了,他是创始人之一。正因为自己折腾的学医之路,他每年都会给医院的三十几位医生安排有针对性的培训课程,尽管所费颇多。

因是,聚集了一批如朱艳娜和蔺东启这样一批在技术上有追求的医生,他们都希望能给动物最好的福利。


宠物至上

腊肠犬Kevin的内容播出之后,朱艳娜收到了一些质疑,主要是两点,一个是上文提到的态度,另一个是给Kevin抽了1700毫升的腹水,微博网友喊话:“抽这么多不怕它挂了么?”

朱艳娜没有微博账号,关于这些疑惑,她是通过朋友的转述获知的。总导演李菁告诉我,《宠物医院》开拍之初,主创们将理性的朱艳娜和感性的助理小伟搭档成一组,朱艳娜的理性即便隔着电脑屏幕,也是能传递出来的,当我让她回应这些疑惑时,她没有丝毫情绪上的起伏,“播放之前预感到会有讨论,但是无所谓,因为我知道这是对狗狗好的。”

她告诉我,之所以会给Kevin抽这么多腹水,是因为知道老太太家没有条件再继续给Kevin治疗,“我们有算过它的体重,它肚子里大概多少水,可以抽多少毫升,有个范围值,的确这个水是它那个体重最高的范围,我们可以抽一点做检查就OK了,但是没有后续治疗,留个两百毫升没有意义啊,可能三天多两百毫升,那它就多三天的时间舒服点,如果它能多活一段时间,当然水越少越好。”

做宠物医生大概八年的时间,除非涉及原则的要求,其他在合理范围内的,朱艳娜都会遵从顾客的选择。而所谓的原则就是不伤害动物的情况下,她也遇到过不少宠物主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跑过来不做任何检查说要给宠物安乐。

去年夏天,朱艳娜接手了一只瘫痪的狗,这只狗治愈后上厕所需要主人的帮助,“觉得比较脏吧,但是能吃能喝只是瘫了,我评估觉得没到安乐那个点,我觉得你养它再怎么也应该负点责任,”可想而知,这样的请求被朱艳娜拒绝了,“我做不到。”

如果一定要做对比,宠物医生这帮人和其他从业者一样的是,他们也坚持“顾客至上”;但不一样的是,他们眼里的第一顾客是宠物,这也是他们最纯粹的地方。

蔺医生告诉我,之所以同意Guu的主人给它做安乐,是因为躺在那里的Guu会不自主的呕吐,经历第一次抢救的Guu又经历了第二次抢救,正是因为它的呕吐物被吸到了气管里,“Guu非常痛苦,国际兽医上可以安乐的动物是有十几条标准的,这十几条的每一条都是让你感觉没办法的那种,非常严格,一般满足其中的三条以上的动物才可以进行安乐,Guu不止符合了三条。”

在团队里,蔺东启做的抢救是非常多的,但他一直坚持了个“不稳妥”的习惯。每次主人送病危的动物过来,他直接抱着动物就去抢救室,很少跟主人提先签危重协议,“留给抢救的时间就短短一会儿,可能跟主人沟通的时候就会错过黄金时间,动物就没机会了,”关于这一点,蔺东启特别感慨,他不是没有因此遇到过“官司”的,“十个主人里面九个都特别理解,知道你在抢救,但也会有主人说我动物来的时候还有气儿,怎么你抢救一番就没了,是不是你弄的?”


内心柔软处

“他们早上高高兴兴的过去,晚上泪眼啼啼的出来,”总导演李菁如是形容主创团队一个半月内的拍摄状态,“我们团队家里不是养猫养狗就是养小孩的,总归是养点什么的,”这样的话拿来放在宠物医生身上也非常合适,朱艳娜家养了六只宠物、蔺东启和王威也曾养过宠物、阿伟会带狗护士“大猫“回家养病……

家里的这些陪伴者是他们心里柔软区域的缔造者,他们看到所有前来看病的小患者都会爱屋及乌;同样作为主人的他们,也懂得病患主人的一切喜悦亦或悲伤,这大概就是共情的根源。

最不能和朱艳娜提的,就是她家老年狗Jacky。第一次见面刚聊没两句,说到Jacky,朱艳娜的眼睛都会红一大圈,她的感情太充沛了。

Jacky陪伴了朱艳娜16年,见证了朱艳娜从学生、助理到医生这些重要的社会角色转变。

“如果要写我家金毛为什么这么长寿,因为它帮助其他动物了,”在Jacky年轻的时候,刚刚踏上工作岗位的朱艳娜给Jacky吃了点“苦头”。她有个定居在上海的台湾顾客,这位顾客在妻子去世后就和家里的一只狗相依为命,找到朱艳娜的时候,这只狗的子宫因为不断出血而严重贫血了,因此,被带来医院洗澡的Jacky被动的献了几百毫升的血,朱艳娜还能想起Jacky当时怪怪的模样,“当时没敢告诉我妈,我妈心疼它,但是它吃到了这位台湾顾客送的牛肉补身体啊。”

年轻时候的Jacky在母亲带着遛弯儿的路上,只要听见下班的朱艳娜叫唤,远远地都会扑过去,不过现在Jacky的耳朵不行了,跟它讲话有时会没有反应,等到主人上手摸一下才会抬头看一眼,许是因为老了,腿脚也不行了,主人考虑买个推车推着它遛弯儿。

在宠物医院工作,免不了见到死亡,也免不了触景生情。Jacky从14岁的时候身体就已经有些变化, 那时候,朱艳娜常常会想等Jacky到了那天的时候,自己会怎样反应,想着想着眼眶就会红起来,她说她想好了,要把Jacky的骨灰做成戒指,这样可以一直带在身边。

王威的雪纳瑞小黑子已经过世六年了,但家里的ipad、电脑桌面以及妻子的手机屏保还是小黑子的照片。小黑子因为得了犬瘟,被遗弃在宠物医院门口,是王威的妻子发现并带回家的。

因为夫妻俩都是宠物医生,工作实在太忙,照顾小黑子的重担交到了王威的岳父岳母身上,养到4岁的时候,正在上班的王威接到家里的电话说狗吐得很厉害,谁也没有往中毒方面想,王威盘算着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带到医院治疗,“急性肾衰竭,等发现的时候太晚了,两三天小黑子走掉了,对我的打击特别大,感觉是自己的责任,老人也特别愧疚,觉得是他们没照顾好。”

这事之后,小黑子以及狗就成了家人轻易不会提到的话题。王威和妻子达成一致:等到两人确实有时间的时候,再养一条狗,一定要对它负责。这些年,在宠物医院上班的王威有很多机会带一条别人赠予的宠物回家,但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他和妻子有一个最大的遗憾:“我们当时设想了把新家的哪个角落安排给小黑子,可惜它没有去过一天就过世了。”


守护

如王威、朱艳娜,现在三十岁上下的医生是宠物治疗的主力军。

每次王威被叫“专家”的时候都会感觉有些尴尬,他甚至跟对方直言自己不是什么专家,顶多是比同行技术稍微好一点,这里面当然有谦虚的成分。

“我们这个行业也就是这十几年里起来的。我认识很多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开始做兽医的老前辈,现在都不做这行了,他们那时候简单,一张台子一个听诊器就可以看病,等这个行业开始起来的时候,那些前辈或因为技术落后或因为理念落后被淘汰掉了,那时候养宠物的很少,做这行的更少。”

王威开始从事伴侣型动物医疗就刚好踩上了这个行业起来的点,累积下来的十几年从业经验足够他被业内称作专家,“国外专家是有认证的,国内见谁都说是专家,只能说我们是在成为专家的路上走,可能二十几年过后,我们这样的一群主力会发展成专家。”

经常出席行业协会的王威告诉我,宠物行业虽然在高速发展,但没有足够的与之匹配的医生,医生数量的紧缺成为限制这个行业再壮大的极大因素,同时,因为大学并没有细分的宠物医疗专业,动物医疗课程更像是大锅烩,畜牧的、伴侣型的都教,这些学生毕业后无法直接上手,反而需要医院进行再教育,这令行业有些后继无力。

王威坦言,接受《宠物医院》的拍摄,很大程度是想传递宠物医生的正面形象,洗刷外界对“兽医”的既定印象,以及由此对这一行的驻足,“是年轻的、有爱的、有活力的群体。”

《宠物医院》最新一集片尾打动了很多人。

帮Jacky修剪完趾甲的朱艳娜自己也躺了下来,再将头挪一挪枕在Jacky的肚子上,反倒像个撒娇的小女孩儿,没一会儿,又侧过身体,拿手摸一摸Jacky。

蔺东启有些煽情地歌声穿插了全程,歌词是这么唱的:

……相信你还在这里/从不曾离去/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若生命直到这里/从此没有我/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注:采访者供图

图片:朱影影
来源: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