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作家钟晓阳来上海、北京两地分别举办“钟晓阳小说三部曲分享会”的消息发布之后,很多读者激动地将这两场活动归入自己的“有生之年”系列。
而今年,距钟晓阳18岁时即以《停车暂借问》第一部“妾住长城外”惊艳港台两地文坛、被称为“文坛天才少女”“张爱玲传人”,已经过去了整整39年。
39年来,钟晓阳从未在内地公开亮相,在港台的公开活动也少得惊人。在这当中,甚至有10年时间,钟晓阳已经彻底搁笔,淡出了文学圈。
但,《停车暂借问》这本书,一直在大华语圈的文学爱好者当中悄悄流传,静水流深。而年少成名、惊才绝艳又低调淡出的钟晓阳,已然成了读者心目中的某种“传奇”。
2001年,黄磊发行文学音乐大碟《等等等等》,将《停车暂借问》的故事改编入歌曲《老车站》。
在专辑内文中,黄磊提到自己初读《停车暂借问》的感受:
“以为是张爱玲写的,但读完,发现是很年轻的女孩的笔触,她比张爱玲轻,有棉花要远行的味道。少了张爱玲对人的利刃,对白也格外地温柔。”
2002年,根据《停车暂借问》改编、由刘德凯执导、周迅张信哲主演的影片《烟雨红颜》上映。
刘德凯说,当年很多同学都是“停车”的忠粉,以至于多年之后他将自己的导演处女作也献给这本书。
“这本小说描述的爱情、亲情、友情非常传统、含蓄、纯粹,纯粹得发亮,没有任何杂质。如果有一些死心眼儿地追求自己心上人的女孩,可以在这部电影里与赵宁静(《停车暂借问》女主角)成为很好的伴侣,执著并不是孤独的。”
2011年,《停车暂借问》推出有正式授权的简体字版。
2019年,钟晓阳小说三部曲《停车暂借问》《哀伤纪》《遗恨》在内地结集出版。
《停车暂借问》中,收入了张爱玲1983年收到这本书后给钟晓阳的回信,这也是这封信首次被公开。
《哀伤纪》由1986年完成的《哀歌》和2014年完成的《哀伤书》两部分组成,从哀伤无望的少女爱情,写到天各一方的哀乐中年。
《遗恨》则是钟晓阳将自己1996年出版的《遗恨传奇》,进行大规模翻新后的成果。
小说三部曲的出版,终于促成了钟晓阳在内地的首次公开亮相。
“这次三本书,我觉得真是应该来跟大家聊一聊。不光是因为大家读我的书,而是我相信大家都是喜欢看书的人,喜欢文学的人。
在这个意义上,我想来见见大家。”
出现在大家面前的钟晓阳,57岁了,纤细、文静、娟秀,穿衬衫牛仔裤运动鞋,一头披肩发不染也没烫,任由白发冒出来——基本上正是读者心中乐于接受的、那个他们之前只在小说中认识的倔强少女多年之后的模样。
同样显而易见的是,钟晓阳并不怎么擅长“交流”。
在上海、北京两地的活动现场,以及在接受新闻晨报专访时,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太会说话”。钟晓阳的好友、台湾作家朱天心就曾笑言她是“文坛王菲”,酷酷地不太爱说话。
但对等待多年的读者来说,见到钟晓阳,更多的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念想:见见当年心爱之书的作者,倾诉自己当年感受到的震撼。
在上海,作家张怡微说:
“不管从什么时间点介入,不管是我们念大学的时候,还是现在看,《停车暂借问》都是一个惊人的少女写作的巅峰,很难再有人超越。”
在北京,编剧史航说:
“在我们那时候的阅读时代出现这么一本书,感触是无法解决的。它始终是娟秀的,始终又是残忍的。娟秀加残忍,才形成我们说的两个字:沧桑。
沧海跟桑田,桑田的娟秀,沧海的残忍,都在这里头看到了。”
而几年前在香港,朱天心说:
“我有许多朋友,他们都曾经拥有一条黄金之弦,但是不约而同在某时某处就放掉了弦或者任其生锈,但我始终觉得,晓阳那条黄金之弦仍旧闪闪发亮,她那条弦,始终都在,并且能发出好听的声音。”
相信那些急切地报名并终于如愿去到钟晓阳活动现场的读者们,都会有跟朱天心同样的感觉。
那条没有被放掉、也没有任其生锈的“黄金之弦”,既是属于钟晓阳的,也同时存在于这些读者心中——他们当中很多都已人届中年,直言自己已经很少如此期待一场读书活动了。
这可能,就是写书人与爱书人之间最好的关系:一个作家的“停车暂借问”,成就了一大群读者的“似是故人来”。
【作家简介】
钟晓阳,1962年生于广东,在香港长大。18岁时随母亲前往东北探亲,回港之后,用十多天的时间,写下“赵宁静的传奇”第一部《妾住长城外》。
1981年,完成第二部《停车暂借问》和第三部《却遗枕函泪》。
1982年,三部结集为《停车暂借问》,先后在台、港两地出版。
《停车暂借问》讲述了东北女孩赵宁静曲折传奇的爱情故事。她与日本青年千重在东北老家相遇、分手,接着遇到已有未婚妻的表哥林爽然。爽然个性犹豫不决,两人渐生猜忌,再加上战乱来临,宁静无奈另嫁他人。十多年后,宁静与爽然在香港重逢,宁静不惜离婚也要跟爽然在一起过下半辈子,而爽然依然无法承担宁静的深情,离开香港。
《停车暂借问》早在第一部推出时就引起文坛轰动,朱天心说钟晓阳“才情之高和出手之大气魄,真叫人惊心和佩服”。
随后,钟晓阳陆续推出散文集《春在绿芜中》《细说》,短篇小说集《流年》《爱妻》《哀歌》《燃烧之后》等。
1996年,出版第二部长篇小说《遗恨传奇》。
1997年推出诗集《槁木死灰集》后封笔。
2007年,应马家辉之邀邀撰写报纸专栏,重拾写作。
【晨报专访】
Q新闻晨报:现在回过头去看,1980年代真是港台地区文学的爆发期,像您就是因为喜欢一本小说,专程从香港到台湾去见朱天心的。这个经历,对您有什么影响吗?
A钟晓阳: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很偶然看到朱天心的《击壤歌》,疯狂疯狂地喜欢她,然后就开始给她写信,想见见她。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写长信,我想是因为写信,让我开始写长篇的东西。之前我也有投稿,但都是短篇的东西。看了《击壤歌》之后,好像触动了什么,就是什么东西都愿意写给她,那种写作的动力倾泻而出。那真是只有那个年纪才会做的事情。
我是1979年17岁的时候到台湾,1980年写了“妾住长城外”,在天心天文主编的《三三集刊》发表的。
Q新闻晨报:当时写“妾住长城外”的时候是怎样一种状态?
A钟晓阳:就十几天写出来了,是一个非常顺利的体验。(文思泉涌?)可以这么说。后来偶尔才会有这种状态,就是写到不能停下来。
Q新闻晨报:《停车暂借问》这个书名非常别致,但是暂、借、问,背后的指向都是很负面的,所以一开始的想法就是不会让宁静和爽然走到一起吗?
A钟晓阳:对,从开始写的时候,就没想过他们后来能到一起……这么说好像挺残忍的吧。
Q新闻晨报: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写下一个爱情悲剧,是因为自己有过经历吗?你在散文中大概提到过学生时代的爱情。
A钟晓阳:那时候是有过一番爱情经历的,我认为算是一段爱情。而且在我自己,真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是写《停车暂借问》的一个很重要的动力,是在一种非常悲伤的动力下写的。第一次感受到生而为人会有这样的感觉,会有这样的憧憬,是这样的难受。
那个时候也没人可以谈,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回去后写了很多的诗词。所有我以前读的关于爱情的古诗词,所有的苦与恨,“多情自古空余恨”“人生长恨水长东”“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这些都变得有力量了,都有意思了。这些感觉后来就变成了小说,也蛮有意思的。
Q新闻晨报:《停车暂借问》出版之后,你被称为“张爱玲传人”。这种头衔,当年对您是一种压力吗?是觉得开心,还是说讨厌这样被比较。
A钟晓阳:不讨厌,但也不会说有特别的开心。就觉得说:啊?不会吧?我跟她也差太远了吧?就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后来我到美国读书,听了天心的话,寄了一本《停车暂借问》给她。但真的没有想到她会回信,就觉得她是那么一个……遗世独立的人,跟我们好像不在一个时间空间里。
Q新闻晨报:这次《停车暂借问》中收入了张爱玲给您的回信,是出于怎样的考虑?之前这么多年您一直不太愿意公布。
A钟晓阳:我觉得就是到年龄了吧,也差不多是要处理一下这些事情。也可能《停车暂借问》这是最后一次出版了,那就收进去吧。
我记得我没有看张爱玲很多年,(前几年)突然间拿起她新出的《小团圆》,那个身体的生理反应会让我觉得,哎,有的东西真的不会变,她还是那么能打动我。我读到第一段就已经觉得:哇,毕竟是张爱玲,还是那么厉害。
Q新闻晨报:我们知道您爱读《红楼梦》张爱玲,除了这两者,您自己喜欢的作家、作品还有哪些?
A钟晓阳:比张爱玲更早的,我也喜欢过徐志摩,萧红也很喜欢,鲁迅是我后来喜欢的。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大量地看西方文学,卡夫卡的所有传记、书信,我都看过。还有雷蒙德·卡佛,写短篇小说的。加缪的《异乡人》,也给过我很大的震动。
我现在觉得看书真是一种机缘。我大量看书就是在中学、大学时期,追着看书,一天到晚沉迷在书里。反而成年以后,不是没有时间,而是没有那种状态了。自己有时候也想怎么会这样子呢,不知道。
(新的作家作品呢?)没有关注过。出版社有时会赠书给我,大多数的书都有自己的长处,因为编辑很专业,很会挑书。通常我都会觉得说挺好看的,但是放下了,也就忘了。
Q新闻晨报:《停车暂借问》出版之后,有影视公司来问过改编权吗?怎么看待刘德凯的改编?
A钟晓阳:也陆续有人来问过改编。(改编权给刘德凯)是我一个朋友帮我全权代理,签了合同。我之前只看过影碟,直到去年,才在德国戏院里看过一次。看第二、第三遍的时候,我才发现拍得很用心,有些地方(的问题),可能跟原著故事的不足有关系,让编导没有更多的发挥空间。
Q新闻晨报:周迅塑造的“赵宁静”,接近您最初的构思吗?
A钟晓阳:并不接近,但是也还可以。我写小说的时候,对宁静形象的构思是很模糊的,没有想过要在现实生活中找一个人对照。
Q新闻晨报:1997年之后,您停笔了十年。从普通读者的角度来看,那时候您三十多岁,正是精力最旺盛、写作技巧也已经成熟的时候,怎么会忽然停下来不写了?
A钟晓阳:其实跟生活状况的改变有关系。停下来,主要是因为我妹妹生病了。我要照顾妹妹。包括现在我对父母也是,他们跟我住在一起,我觉得应该把自己的事情放到后面一点。
Q新闻晨报:有的作家会把生活中经历的痛苦转换为文字,反而会在遭遇变故的时候写出特别好的作品来……
A钟晓阳:我知道你说的,可是我一直不行,甚至我觉得那方面的东西,那段经历,都没有办法写出来。我有想过要写,但是没有找到一个方法。
Q新闻晨报:对于一个20岁就写出《停车暂借问》这样作品的人来说,有十年的时间没写,您会觉得有焦虑感吗?
A钟晓阳:我不是很有意识地觉得我要停了,我不写了,不是这样发生的。我不是那么有意识的人,不是说我计划好现在要做什么、下一步要做什么……那样的人。有点混沌未开吧。
(现在还那样吗?)现在可能好点。我是跟着事件走的,生活中发生什么事,我就是跟着走的。
那时候已经写了很多年了,当然有个本能是要继续写。《遗恨传奇》之后我出过一本诗集,还在构思,还是想写的。(短篇)开了头,但没有完成。一下子生活就乱了,整个心思就不在写作这里了。
我跟我妹妹是很好很好的,(那种情况下)我是不可能继续写的,不可能有那个写的心情的,感觉就好像(写作)这个我都不需要了,不重要了。
Q新闻晨报:现在回过头看,会觉得那十年有点可惜吗?
A钟晓阳:不会啊。两个人的感情太宝贵了,能有这样的感情,是比我写出一本好书更重要……或者也不能说哪个重要吧,而是说,就是我愿意,就是愿意(这么做)。当时是觉得必须这么做。
Q新闻晨报:2007年您重新开始写作时,会觉得驾轻就熟吗,还是说像新手重新开始一样?
A钟晓阳:像新手,就是很生疏,一点都不驾轻就熟。我其实没想到要再写,是马家辉来接触我,是这样重新开始的。刚开始是写专栏,但是我发现我好像找不到句子,我没有想到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生疏的。找不到句子,没办法表达,也没什么想表达的,想说的。
Q新闻晨报:为什么选择重改《遗恨传奇》,而不是另起炉灶?
A钟晓阳:我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遗恨传奇》我自己觉得写的过程是蛮痛苦的。那本书写出来之后,我就觉得感觉上不对,有些事情没做到,我就停了(没再写长篇),觉得我要好好想一想。
隔了差不多二十年,重看的时候,就看得很清楚了。我脑子开始有一个想法,是可以怎么样去改。最主要是因为它是写香港的,我觉得应该写得更好,把我对香港的感觉写得更好。
Q新闻晨报:那《哀伤纪》呢?作为《哀歌》的续篇,写自己熟悉的人和故事,会不会顺一些?
A钟晓阳:也不顺,我写了好多好多稿,差不多两三年,结果都没有用上。好像写到某个地方写不下去,那可能它就是有问题的。最后整个都调整过,才调整到现在这个样子的。我现在脑子里就是我的第一稿。我是很迟钝的,有时候写到很多了才觉得它有问题,要抛开它重新来过。
Q新闻晨报:那我很好奇,以您重改《遗恨传奇》和写《哀伤纪》的难度,读者还可以期待钟晓阳会有全新作品出来吗?
A钟晓阳:我不敢说,不知道。(有这个意愿吗?)意愿是有的,但也不知道会不会写出来。永远是不知道的。(这种未知会让你痛苦吗?)我在适应这种状态,就是说我不知道会不会写出来,但我这个意愿是有的,我能够接受这样的现实,不会像你说的那么痛苦。
其实慢慢我体会到,我以前那种状态,写完一本就本能地想写第二本,一本接一本,一篇接一篇。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不是很喜欢那种状态,好像一直推着自己向前。我反而很想可以慢下来,可以再慢,再慢,再慢,不要急。而且生活上,有时候也是由不得你的。
Q新闻晨报:那么写作这个事情,现在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A钟晓阳:每天都希望可以写一点,但是不一定能做到。它是一个我想做的事,但不一定有时间,有体力,有精神,有状态,但它一直是我很想做的事。
Q新闻晨报:您参与作词的《最爱》有很多歌迷喜欢,这首歌词创作的情况是怎样的?
A钟晓阳:就是张艾嘉有一天说她想改编我的一首诗,就在一个酒店的桌子上,当着我的面,在一张纸上就开始写,非常快地就完成了,我看着也很惊讶。所以这首歌是先有词,再有曲。因为是改编我的诗,所以她在作词人这里署了我的名字。
写给黄韵玲的《事情本来就是这样》也是先写词。我觉得自己真正写的歌词是《是这样的》(《阿飞正传》主题曲),那是我先听了曲子,再来填词的。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填词人。
Q新闻晨报:您一直说自己不会讲话,对您来说,出来接受采访,做读者活动,会让您感到有压力吗?比较不喜欢被问到什么样的问题?
A钟晓阳:我真的是太不会讲了,通常讲出来的,过后自己都觉得没有说到真正的点上。有时候我看别的作家的采访,心里会想说:真的好会说啊,怎么我就说不出来。
我想是因为我不太喜欢解释自己,也不太习惯这样做。写小说的语言,跟解释自己的语言,是很不一样的。
出来做活动,压力肯定是有一点,但是我觉得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我常常希望自己变得会说话一点,可惜并没有。
最喜欢的作家或者最喜欢的书,我比较怕被问到这样的问题,因为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