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美满不是讽刺性的。我觉得美满是中国人生活里的教堂。

最近，有一本轻灵而幽默的小书发布了。它的作者是淡豹，你有可能在某些互不相关的场景中见过她的言语锋芒。

譬如说，她此前供职于界面的正午故事，并发掘了农民女作家范雨素。她在皮村的“工友之家”，看到范雨素的文字有一种来自生活又高于生活的疏离感，“我想她也在定义这活着的丰富涵义，在这个考虑输赢的时代，也是在以作者本身、以作品本身、以作品/写作行为和自己生命的关系，声明阅读的价值，尊敬让人心疼的书，爱护受苦受难的人。”

■淡豹 图片：网络

譬如说，她在遭遇一次意外后接受媒体采访时说道：“如今，面对性别事件，我的发声会迟疑，立场会模糊，对于世界与生活其中的活生生的人，我能够更好地理解了。 ”

譬如说，她在一档综艺节目上调用自己的人类学背景说：“有一个法国汉学家叫葛兰言，他写了一本书叫《古代中国的节庆和歌谣》……其实这些仪式化的歌谣，是从情歌化过来的，唱完了之后呢，大家再走到一起去。”此事在柯洁退博时又一次泛起了水花。

有的读者很喜欢她，称“阅读完她的文字总能很有力量和温柔。”从非虚构进入到虚构的领域，淡豹的小说集写了什么，又带着怎样的问题？周到君来到了淡豹在今年书展期间的读者见面会，听作者与编辑共谈小说集《美满》的创作历程及背后的故事。

■日前，淡豹（右）在上海衡山·合集与作家王占黑（中）展开对谈。图片来源：世纪文景

主角没有名字，但可能是每一个人的故事

《美满》是一部短篇小说集，包含9篇小说。作者带着问题意识去写小说，想探讨家庭和流动给人们带来的影响。

■《美满》书封及内文拉页图来自艺术家常羽辰的“珊瑚辞典”项目

家庭在年轻一代看来，是陈旧的。“自我调节是他们的养生秘诀……喝粥是他们的健身，养生是他们的自我奋斗”。

而在见面会上，淡豹选择了阅读失独家庭中的母亲心声，她看见欺骗自己的女人，逃离家庭的男人，喜欢找加害者的男人，愿意做牺牲品的女人，并且用小说中的人物说出自己的话：“我爱他们”。

■书中插图：“珊瑚辞典”之一

流动对年轻一代来说，则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人类学家项飚在《十三邀》的出场一度引发了朋友圈的引用热潮，他的观点之一是随着“附近的消失”，我们的生活被割裂成自我和远方。

淡豹也试图在这一点上着力，不是因为她曾经在芝加哥大学读人类学博士，而是因为流动的无处不在。“我觉得还是要承认一种现实中特别强大的流动性，身份、地理是被流动所构造的。我觉得我自己的状态也是万千流动者之一。”

一辈子只生活在一个乡村、一座城市的人正变得越来越少，乡村的居民如何在乡村和城市、家乡和异乡之间来回流动，城市的居民如何在小城市和大城市，国内和国外流动，可能是更加广泛的现实。这种流动有它好的地方，但我们渐渐发现了它不好的地方——在不同空间里流动，造成人的精神状态的动荡不安。在家居领域越来越流行“居心地”的说法，想必也是人们用来治愈自己的一个办法。

■书中插图：“珊瑚辞典”之二

书中有一段话非常有趣，似乎能解开周到君在接到贷款电话时的困惑：

一些人打电话来问你要不要信用贷款，他们不清楚你的情况，但认为你总有遇到难处的、落网的时候，值得守株待兔。单元门上和门缝里有美女公关的广告和电话号码，他们想你总有软弱的时候。

流动改变了一个人的身份，继而改变了对生活的期许。你以为和自己不相关的命运，其实很容易正中头顶心。着眼于命运的普适性，淡豹笔下大多数角色都没有名字，而是妈妈、爸爸、母亲、女儿、妻子、丈夫，“我希望更多的专注在他们对自身身份的探讨，所以是这样的一个考虑。”

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不少这样的人。书读得还可以，上了不错的学校，能够四处看看，换地方生活。父母总归爱小孩，送房子，送去境外读书，或者二者兼有，有点文化资本。这里的女主人公在北京也照样是没钱，也照样被驱赶，不是她变了，是世界变了，她在世界中的位置也变了。

■书中插图：“珊瑚辞典”之三

不过相比家庭和流动，淡豹作为很多读者女性主义的启蒙，在讨论女性问题时笔力更劲，也更能感受到作者投注于故事中人的感情。某种意义上说，女性的爱与婚姻是整本书的底色。

这年头男女的矛盾实在是太多了，但这真的是一方的过错吗？

男人懦弱的独特方法是说懦弱是惟一的办法，就像女人忍耐的独特方法是忍耐是唯一的办法。

男人疲惫，认为自己在当牛做马，同时相信自己是宇宙的中心，女人劳累，感到不受理解，同时怀有巨大的爱的渴望。

对比女性作者和男性作者的书写，你可能会发现——女性往往借助于理解男性来理解自己的命运，而男性通过忘记女性而建立起自己的乌托邦。因此，女性作者的出现，尤其是女性作者对女性视角的守护，在文字的领域带来的不止是量的增长，更是一个世界的再发现。

美满是一种困局，我们都在寻找解药

“五条人乐队有一首歌叫《问题出现我再告诉大家》，生活就是这样，问题出现了才告诉我们是一种问题。”

在讨论美满的时候，淡豹强调自己对美满本身没有任何“意见”，对追求美满这件事更称得上抱有支持态度。然而，在这条通向美满的路径上存在着很多荆棘。而淡豹说自己一直是一个好学生的思维，“当自己是一个不够好的学生的时候就会焦虑”，在面对人生这一道题的时候，也想解出“获得幸福的条件”。

在一本名为“美满”的书里写了9个“不美满”的故事，确乎不是为了讽刺，着实是为了反思。

■书中插图：“珊瑚辞典”之四

淡豹曾经在自己的文章里引用了芝加哥大学教授劳伦·贝兰特（Lauren Berlant）提出的“困局”（impasse）概念：

在某种情况下，你想要的那样东西，你的欲望对象本身，必将在结构层面使你更痛苦。你对它的追求不会滋养你的生命，反而会阻碍你的生命。

在小说中，这样的反思继续。对照上一代人“活着就好”的态度，淡豹觉得我们对幸福的态度也是值得思考的：

我们想要获得幸福的冲动，那种多多少少也相信能够得到幸福的幻梦，和买保健品、喝下药汁、企望长生的老人，和竭力要证明自己足够青春的老人，是一样的吧。难道我们就更“科学”吗？

对美满的希冀是一种动力，但另一方面，这种动力会对你产生伤害。淡豹在采访中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说现在年轻的女孩中间，女性主义者越来越多，大家普遍都很想独立，那独立到底是什么意思？”这让人想起《东京女子图鉴》的名台词，“把这份嫉妒也当作人生调味品来品尝”，一路冲锋陷阵，然心酸不足为人道。

■书中插图：“珊瑚辞典”之五

身处流动的环境，重新认识自己，重新认识世界——这是淡豹所面对的境遇，这也是我们很多人面对的境遇。因此，《美满》从某种意义上犹如一份“当代女子图鉴”，以镜像的方式给人以理解，启明以洞见。新书刚刚发布之时需要等待预售，淡豹在微博中写道：“印刷厂是在紧锣密鼓地印，编辑是在拼命007地编……我们都很高兴。”

《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