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日晚,武汉市江汉路,月色弥漫,人潮涌动。路人们面带着笑容,走在吃团圆饭的路上。这是疫情过后的第一个长假,甚至有了一丝丝的年味。
在人行横道上,一位少年头戴鸭舌帽,身穿牛仔上衣,七分裤,帆布鞋,在人群中格外的耀眼。走起路来,步伐轻快,时不时地发出阵阵笑声。
他在笑什么?路过的行人不禁用异样的眼光,从上到下好奇地打量着他,而少年则无惧旁人的眼光,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这7个多月他都经历过什么。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这是出自于英国小说家毛姆的长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中的一句话。有些人诞生在某一个地方可以说是未得其所。机缘把他们随便抛掷到一个环境中,而他们却一直思念着一处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坐落在何处的家乡。楼威辰就是这样的人。
说起自己的家乡,他甚至有一点敌意。在他25周岁之前,日子过得像杯白开水。看着身边的同龄人毕业买房,结婚生子,按部就班地过活,这个寡言的少年,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和身边在网吧里对着屏幕怒吼厮杀,或在球场上沉迷于运动为满身汗臭味烦恼的男孩不同,他很少打游戏,也不刷抖音。他喜欢安静,喜欢诗歌,可在小镇,却很难能找到有共同话题的人,“我在家乡孤僻的原因可能也来自于此,小地方的人会更务实。”
当周围的同龄人还在父母的庇护下撒娇,肆无忌惮地挥霍着大把光阴,楼威辰的父母在他两岁的时候就离异了。父亲因为肺炎,在他16岁的时候离开人世。祸不单行,没过几年,爷爷也因为身体原因去世。从此,奶奶成为他唯一的至亲。有些人知道楼威辰的身世后会说一句抱歉,但他自己并无所谓,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他已经可以冷静坦然地去面对这一切了。
楼威辰内心的馥郁,与他心中尚未崩坏的地方,有不少来自于他的父亲。他用“怀才不遇”四个字来形容已经逝去的父亲。在他父亲那个年代,身边的人会讲普通话的都少之又少,而他的父亲却可以讲一口流利的英语。
但命运总喜欢和人开玩笑。他的父亲以两分之差不幸落榜。当时家中并没有读书的概念,老一辈们也不赞同用金钱换分数,但即使这样,他的父亲也没有停下学习的脚步。他的父亲有个书房,这在大城市里很常见,但在楼威辰的家乡却很罕见。而楼威辰的诗歌梦,就是在那个时候栽种下来的。在书房里,他的父亲一有时间,就教他背一些古诗文,回忆起那段往事,楼威辰想起的,更多的是诗人的风骨。
因为单亲家庭的缘故,他对谈恋爱很谨慎,为了不接受相亲,他对外的口径一直都是他出家了。上段感情结束在去年春天,分手的原因和他父母离异差不多,一个是怀着崇高理想主义的人,另一个却是现实主义的人。
诗歌与孤独,仿佛是天生的绝配。当孤独萦绕在这个小镇青年的心口,他愈发喜欢上了诗歌。他喜欢在朋友圈写诗,这在大多数人眼里都是稀奇的。在由各式微商代购、旅行自拍、新闻链接组成的朋友圈里,他冷不丁发一条以“我已经很久没有给你写情书了”开头的小诗,如同一股清流。
他不想做杜甫,他想做李白,“我是那种不读死书的人,身上还是带着一些江湖气。”也有一些自己喜欢的诗人,比如余秀华,可他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叹息,“我看到一块贫瘠的土地,有人在呐喊诗歌。”
诗歌梦终归很难实现。中文系毕业的他,出路大多只能考公务员、进体制单位,所谓的文案策划也许就是发公众号的小编。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他选择了在培训机构做老师。他并没有像大多数的小镇青年,逃离自己的故乡,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撞击。他想改变这里。他的理想是把家乡的孩子们从刻板的模子里套出来,让他们百家争鸣,“我的教育方式和别的老师不太一样,我不只看重学习成绩,我会让他们多接触一些外面的东西。每个孩子都应该自由地追逐自己的梦想。”
但他日渐发现,在他的家乡,虽然在课堂上接受了他一两个小时的教育,但一回到原生家庭的生长环境,依旧如故。那天,他在朋友圈看到一个视频,他们县的某个村,正在搞网红培训班,有人专门给农村大妈培训怎么跳舞更容易增粉。“不好好搞经济,为什么要搞这些呢?”他摇了摇头,一脸的疑惑。
楼威辰的人生起风了,是在今年春节。
大年三十的深夜,他把手揣进口袋,走在寒冬的街头。手机里不断弹出的信息,大多都是不好的新闻。打开朋友圈,他看到了也是各种物资求助的信息,不同于其他人只是在朋友圈帮忙转发一下,他想亲自去做些什么,可自己又能做什么呢?他想到了口罩,此刻也许武汉人民最需要的就是它吧。于是,他在网上开始找口罩,但找到凌晨却一无所获。
深夜睡不着,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要不去武汉吧?他想自驾去武汉送物资,晚上在服务区休息一夜,就把一床被子塞进车里,随时准备出发。但正如大部分深夜做的决定一样并不牢固,第二天一大早,他还是将礼品塞满后备箱,去亲戚家拜年了。
在去往亲戚家的路上,楼威辰开了十五分钟的车,内心却在一路挣扎。他突然觉得,我把被子都装车上了,还在犹豫什么?眼看着快到县城的高速路口,他决定掉头去买口罩,药店没有,就去劳保用品商店找,就这样找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在一家劳保商店里买到了4000只口罩,并带着它们驶向武汉。
到了高速路口,他停顿了一下,自嘲读书人的毛病又犯了。他把自己手机的解锁密码、支付密码发给了朋友,一起发过去的还有一句他想好的墓志铭:“一生赤诚,未食烟火。”做完这些事后,就头也不回地出发了。
8个多小时的车程,车窗外下着暴雨,汹涌的雨滴不断地拍打着车窗,高速路上几乎没有一辆车。一般人都是提前联系好当地的医院,打好招呼再过去,而他一个人也不认识,也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此情此景,就像诗里写的那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一根数据线,一床棉被,这就是他的全部行李。男孩子很多东西都能凑合,轻装上阵反而让内心更加轻盈。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楼威辰一直在抽烟,但高速路上不能打开车窗,于是,很长时间内车里都有一种云雾缭绕的感觉。
陪伴他的,除了音乐,还是音乐。他开车时喜欢把音量调最大,在前往武汉的路上,听得最多的是《Tales of the Electric Romeo》, 那澎湃的旋律如同一首战歌,而他在紧凑的鼓点中继续西行。
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他不爱看新闻,对武汉的了解少之又少。驶入湖北境内,他想了解武汉的最新情况,便打开车载广播。但戏剧化的是,由于信号原因,广播里传来的不是新闻,而是阵阵的雪花声。滋滋滋滋,更加重他内心的孤独。
每次一到服务区,楼威辰打开手机微信,收到最多的都是朋友的劝阻信息,“你是楼家最后的香火,你走了你的奶奶怎么办?”“武汉封城了,你进不去的。”“你去武汉除了给医护人员添乱,还能做什么?” 甚至还有更强烈的声音,有句话让他至今回想起来,都触目惊心,“去了湖北境内,记得把车上的空调由外循环改成内循环。”
他最放不下的,是最疼他的奶奶。但自古忠孝难两全,每个时代都不缺为民请命的人,他想到了张载的一首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就是这句话,给了他最大的鼓舞,“在太平盛世,你可以做一名诗人。但在动荡时期,你就应该站出来做一名侠客。”
晚上十点多,他终于抵达了武汉城门。那一刻,站在武汉城门口,楼威辰第一次感受到疫情是多么的严峻。 在老家他还可以走亲戚,自由活动,但在这里,所有人都戴着口罩,一脸的严肃。
他本打算把口罩送到城门口,让工作人员再转送给城内的医护人员,就掉头回家。 但眼前的这一刻,让他开始内心挣扎:“我该不该进去?”“如果我进去了,我的工作怎么办?我的家人怎么办?我的生活怎么办?”但那个时候他脑海中想起了能量守恒定律。他觉得世界上万物都是能量守恒的,有缺掉的一块,就要补进去一块。有人离开武汉,就应该有人进来。
行驶在武汉深夜的街头,一眼望去,没有一辆车,也没有一个行人,就连商场的大型LED屏幕,都漆黑一片。这样的场景,让他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电影,威尔·斯密斯在《我是传奇》里每一天都在广播:“如果有人听到请来找我。”
当务之急,是要把4000只口罩送给最需要的人。他根据朋友圈征集物资的信息,打电话给武汉科技大学附属医院,之所以选择这家医院,是因为看到“大学”两个字觉得有点亲切,但医院却明确地告诉他,不收志愿者,并让他联系当地的红十字会。
于是,他根据医院给到的联系方式,给武汉市红十字会打了过去,但电话一直在线。好不容易打进去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很戏剧化的场景,“我是从浙江来的志愿者,带了4000只口罩过来,我可以成为你们的志愿者吗?”对方声音却很虚弱,一直在咳嗽,表示今天也是第一天来做志愿者,让楼威辰直接来面试。于是,楼威辰一脚油门,就去了武汉红十字会总部。在路上,他看到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出城通道已封闭,这一刻,他无比地确定,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就这样,他成为武汉市红十字会第一个外地来的逆行者,仿佛找到了组织,虽然第一晚睡在车里,冷得发抖,但激动的他还是发了一条朋友圈:“生命的意义,就是用一根火炬,去点亮另一根火炬。”
他的志愿者工作,始于他最拿手的专业。武汉市红十字会的领导,得知他之前是做文案策划工作的,就把他安排进了宣传组。第一次拿到单反相机的他,就像战士拿到了一把锋利的武器,他迫不及待地冲向“战场”,去记录他想记录下来的一切。
男人之间的友谊,往往都是一根烟建立起来的。在武汉市红十字会工作的一天,他去阳台抽烟。另一位在武汉做咖啡师的00后志愿者恰好也在,“我一个大男人苦还是吃得了的,可就是没地方洗澡啊!”他甚至都不知道眼前的少年叫什么名字,就开始跟对方诉苦。但没想到的是,00后志愿者爽快地表示,“没关系,你来我家住,我家可以洗澡。我把我家的密码锁告诉你。”听完,楼威辰开玩笑地回了一句:“我有车,你有房,我还能每天开车接送你。”两个少年的笑声,回荡在这个陌生的阳台。
但楼威辰去了后发现,对方住的也不过是一个十平米不到的合租房。里面只有一张单人床,疲惫的两个人没多想,挤挤就睡了。第二天,红十字会的领导还来问他:“找到住的地方没有?买到换洗衣物了吗?”楼威辰就把自己的住所告诉了领导,没想到领导听后大吃一惊,让他赶紧搬走。一脸疑惑的他忙问原因,没想到对方一脸严肃地告诉他,他住的地方靠近华南海鲜市场。
刚有落脚之地的他不得不立刻搬走,他的室友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志愿者,那里刚好有民宿空出一个单间。“为什么让我搬过去,你自己不去呢?”楼威辰问他室友,对方说了一句让他至今都很感动的话,“我们是生活在武汉的,你不一样,你要活着回去。”
2月8号,元宵节。奶奶喊楼威辰回家吃团圆饭,身在武汉的楼威辰,只好用善意的谎言欺骗奶奶,自己在江西出差回不去。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一些媒体的报道传到了他的家乡,邻居拿给他奶奶看,出乎意料地是,奶奶并没有阻止楼威辰的武汉行动,还给楼威辰灌了几碗“鸡汤”。
在楼威辰心里,他会忍不住说一句,“女人的担心总是奇奇怪怪的,角度清奇。”比如说,奶奶问得最多的问题是:武汉下雨了吗?楼威辰半开玩笑半撒娇地回一句:“咋了?武汉下雨难道你给我来送把伞啊?”从小就很独立的他,其实很少给奶奶打电话,但在武汉这段期间,是他和奶奶通话最频繁的阶段。懂事的他也每次一定要接到奶奶的电话,没有什么比能打通孙子的电话更重要了。
对于孤独的人来说,最害怕的就是过节。本该是家人团聚的元宵节,此刻却孤身一人的楼威辰,心里更是雪上加霜。下班前,他特地早走了几分钟,因为他不想看到同事们有说有笑,下班回家和家人团聚的画面,这对他来说有点残忍。可异乡人又能去哪儿呢?就这样,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消磨着别人眼中可能无比珍贵的节日时光。
这时,手机屏幕一亮,一条微信一闪而过,是逆行者群的群通知:“一会儿去三楼集合。”楼威辰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一个破旧得有点生锈的电饭锅正冒着热气,旁边放着几袋从超市买来的速冻元宵。 屋里的人,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还有蹲在地上的,他们都举着盛满元宵的一次性杯子笑着喊他来吃。这一刻,他鼻子酸酸的,发了一条朋友圈:“心在一起,就是团圆。”
楼威辰的武汉之行,在元宵节后的第二天,迎来了拐点。同在武汉市红十字会工作的同事一早喊他去献花,他还在好奇这是献花给谁呢?当他们驱车来到武汉市中心医院,进入大厅后,那一幕让他终生难忘:整个大厅摆满了鲜花,桌子上、椅子上、走廊里,到处都是。他就这样看着朋友,静静地把花放在地上,还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To”的那个人,正是李文亮。
楼威辰感觉浑身都在发抖,此刻,他的内心没有比任何时候都敞亮,他不禁责问自己,是否违背了当初来武汉的初心?背着4000只口罩,帮忙搬运物资,好歹还算是二线,而如今,舒服地坐在办公室电脑面前,写写字,拍拍照,搞宣传工作,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
于是,他把在武汉市中心医院看到的画面用手机拍了下来,发了一条朋友圈:“你也不要怕,背后皆星光。”就在那一刻,他仿佛找到了自己灵魂中沉睡的另一面,谁也没打招呼,就决定离开武汉市红十字会。
与之同时失去的,就是稳定的食宿。来武汉有些时日的他,接到了老板的电话通知,过了正月十五公司就要复工,可他归家时间却遥遥无期,由于自己岗位的不可或缺性,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在老家的工作。他的人生,仿佛在此刻全部归零。但他一点儿也不畏惧,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走就是了。
在电影《美丽人生》中,父亲告诉他的孩子,这是一场游戏。每天遵守规则获得积分,最后才能获得一辆坦克。直到父亲被枪决的那一刻,他的儿子还以为是一场游戏,脑海中还是父亲给他扮鬼脸。楼威辰从这部电影中看到的最闪光的一点,就是父亲给儿子营造出一个乌托邦。
“我也想给他们营造出一个乌托邦。”楼威辰说,他来武汉就是来满足愿望的,不管是什么愿望,他都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满足。“放心,我给你买的东西可以报销。”“我来之前已经吃过了。”“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他满足别人的方式也很简单,就是用一张张的便利贴还有24小时陪伴式的聊天去编织一个又一个善意的谎言,把绝望一点点地变成希望。
2月11日,在他之前加过一些逆行者车队志愿者的微信群里有人会在群里发任务,哪里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就这样,楼威辰认识了自己的第一个救助对象——秀秀。
给他发信息的并不是秀秀本人,而是秀秀的同学。信息里写道:一个女孩子,父亲因为新冠肺炎已经去世,母亲刚求到床位住进医院,目前还没有摆脱生命危险。姐姐和弟弟都出现里一些感染症状,急需蛋白粉。
后来,楼威辰才知道蛋白粉和免疫球蛋白其实是两个东西。但当时的他顾不上那么多,收到信息后就满世界地帮忙找蛋白粉。可绕了大半个武汉城,连一个卖蛋白粉的地方都没有。正逢饭点,楼威辰心想,姐弟俩一定还没吃东西,要不先买两盒饭送过去,想到了对方是女孩,心思细腻的楼威辰还买了一本便利贴。他觉得此刻姐弟俩面临的最大的问题,不是饥饿,而是绝望,他想给他们带来一丝丝希望。于是,他就在便利贴上写道:“没有一个冬天不可逾越,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并写上自己的电话号码,他想告诉秀秀,“当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记得给我打电话,我和希望会同时出现。”
那段时间,给秀秀打电话的人有很多,秀秀收到楼威辰送来的饭后,还给楼威辰发信息:“叔叔,谢谢你,不好意思没有接你的电话,我以为又是来给我加油打气的,我的电话要保持畅通,我在给自己求床位,我要让社区的电话随时能接过来。” 楼威辰回复她,“我就大你三岁,不要叫我叔叔。我的手机号就是微信号,有什么事情就加我微信。”
但眼下,他需要面对的问题是秀秀一家所需要的蛋白粉依旧没有找到。于是,楼威辰有了他在武汉的第2个8小时。最终,饥寒交迫的他在郊区买到了蛋白粉,并送往秀秀家。随之一起送过去的,还有他新写的一张便利贴:“萤火会汇聚成星河,照亮武汉的黑夜。”与白天写得那张便利贴最大的不同,这张便利贴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救人心切的楼威辰根本就顾不上吃东西,他的双手在发抖。
凌晨,他终于回到了住所,一桶泡面是他当天吃的第一顿饭,而这样的伙食,在日后持续了有五十多天。吃饭还好,更让他困扰的是自己患有甲沟炎,需要一个月去一次指甲店修剪。但当时的武汉,几乎没有一家营业的指甲店,每晚回到住所,脱掉球鞋和棉袜,他的脚上血迹斑斑。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指甲店,师傅瞧了一眼他严重发炎的脚,怕他疼得晕过去,要给他打麻药。
作为一名志愿者,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因为要送物资到医院,他的任务接头人帮他准备了护目镜,还有防护服。第一次穿防护服的楼威辰,有点兴奋地发了条微博,但他没想到,那条微博在当天就有几百万的阅读量。这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走红了,可随之扑面而来的,并不都是掌声,“网友们关注的点比较清奇,我看到有评论问这是哪里来的医生这么帅?但也有人骂我占用公共资源。” 最令他不解的是,有人居然称后悔没去武汉的问题,如果去了武汉是否也可以像他一样走红呢?那天过后,他再也没穿过防护服。
有一个志愿者邀请楼威辰去他家吃饭。那个时候小区都进不去,别人给他送饭都是把盒饭送到门口,当踏进别人家门的那一刻,筷子、沙发、电视机、一桌热腾腾的饭菜,还有厨房里操劳着的志愿者的父母,他觉得很奢侈,原来一家人吃团圆饭是这样的。这么多年习惯了一个人吃饭的他,都已经快要忘掉这种感觉了。
在武汉做志愿者的日子,除了温暖,也会有担惊受怕的时候。有一次,他的志愿者同事的母亲感染了新冠肺炎,这对母子俩就坐在他的车后座,而他只戴了一只口罩。那天晚上从医院回来,他有一点咳嗽,敏感的他当即以为自己患上新冠肺炎了,虽然是虚惊一场,可当时害怕、孤独,绝望夹杂在一起的他,甚至写起了遗书:
一生独行,恃才傲物,无知己,少挚友,此不必挂念
一往情深,失过良人,常悔恨,诗百篇,再道声抱歉
一家亡魂,无父无母,仅奶奶,盼我归,来生还恩情
诗人本就该在大海中死去
请允许,我再一次
像个战士一样去战斗
正如十年前的少年时
“记得那段时间,很多人会打来电话问我,武汉什么时候可以解封?但我们这些身在武汉的人其实也不知道。”有很多的传言,甚至有人和他讲:你要在武汉待到七八月份。像他这种外地来的,内心并没有底。
在3月中旬,看着日渐紧张的银行卡余额,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委托中介把家乡市值一百多万的房子卖掉了。
提到被自己卖掉的那套房子,他却满脸的得意,因为这是他完全靠自己在家乡买的第一套房,所以卖房也不需要经得谁同意,“我其实是个很乐观的人,这次就当来武汉旅行了。我能买得起第一套,将来,我就能买得起第二套。”
离开武汉,是4月8日武汉解封的那一天。
在武汉,很多人都是一期一会,相聚即离别。他打开手机,翻看自己在武汉拍过的照片,细数曾与自己人生有过交集的每一个过客。回忆着,回忆着,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感觉就像一场梦一样,在武汉的那个人,像是创造出来的一个我,我主演了一部电影。”
还是一根数据线,一床被子,来时一人一骑,去时也是。离开时,他只写了一句诗:“带走了一捧泥土,自此我与武汉互不相欠。”走的时候他瞒着很多他曾帮助过的人,不想让他们给他后备箱里塞特产。
在得到核酸检测双阴性的结果后,楼威辰并没有直接回浙江,他先去了一趟天津,那里有曾经帮助过他的一对情侣。在物资紧缺的那段时间,他们曾给他寄过许多生活物资。他想当面去感谢,从武汉到天津大约需要11小时车程,但他的心情就像李白的一首诗一样:“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4月15日,刚好是楼威辰25周岁的生日,也是他阔别三个多月后,重返家乡的日子。
从县城回小镇的路上,他先去了一趟墓地,他想爸爸了。在坟前,他说道,“爸,你想做而没有做成的事,儿子帮你把这份遗憾补回来了。我没有辱君子之风骨,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说完这番话,他顺手看了眼手表,距离十二点结束刚好还有几分钟。没有什么生日礼物比此刻更有意义了。那一刻的他,宛若新生。
政府要在路口拉横幅欢迎他,他连忙拒绝。唯一没办法拒绝的,是社区的工作人员提出要在他奶奶家门口接他。与他一起踏进家门的,还有蜂拥而至的媒体。奶奶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这反而让楼威辰感到欣慰,就像今年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什么新闻,那便是一个好新闻。
71岁的奶奶还在学校做环卫工,有次不小心摔跤,脚受伤了,楼威辰嘱咐她要好好休息,不要着急工作,但奶奶不听劝,第二天又去工作了,结果又摔跤,肋骨都断了。回家后的那段时间,楼威辰就去医院陪护她。奶奶出院后他自己却病了,上吐下泻,吃不下东西,去医院检一检查是胃溃疡,基本上是因为在武汉期间饮食不规律造成的。
回家以后,有不少学校和企事业找他做宣讲。在他的母校,高中生排着队找他签名,学校还给他立了一块比他人还要高的牌子。校长下令每个班都要召开“学习楼威辰精神”的主题班会,有一个班级集体拍摄了一个小视频送给楼威辰,这让他感动不已,“我欣慰的不是你们崇拜我,而是认可我这种方式,我看到了教育的希望。”
当然,凑热闹的人也有不少。有些人会觉得,小小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人物?他们都好奇地像看外星人一样从上到下地打量着他,这种感觉让楼威辰想起了,以前家乡的工厂发生爆炸,也有很多人跑去围观。
孙红雷主演的电视剧《一代枭雄》里有一句台词:“一个人的成就不仅要看他做过什么,还要看他拒绝过什么。”面对诱惑,楼威辰显得格外地冷静。当地的一些企业,知道他的事迹后,想要高薪聘请他;有一些网友听说了他卖房的经历,想要给他捐款;网络上还有不少的“小迷妹”,知道他是单身,纷纷向他表白。但这一切都被他果断拒绝了,“我不想利用我的经历换取名利,那些给我抛来橄榄枝的公司,并不是看中了我的能力,只是看中了我的善良。如果一年后我的光环消失了,他们还会有内心的崇拜吗?”
有亲戚劝他,趁有热度抓紧时间流量变现,开个抖音账号搞搞直播,他突然觉得,流量变现这四个字听起来不错,但他却反复地思考,什么才是流量变现呢?他想到了用他的影响力去影响更多的人做公益,从而帮助到更多人,这才是真正的“流量变现”。
于是,他开始筹划自己的公益组织“萤火公益”,去帮助儿童弱视群体重见光明,前往社区慰问老兵,在跳蚤市场爱心义卖资助贫困大学生……他还是那个少说话多做事的人。但眼下公益组织最大的阻力,是资金募集的问题,“虽然我有很好的谈判能力,每次活动我也都策划得不错,可我们最缺乏的就是运营资金,目前也只有我一个全职员工。”
九月底的一天,他去拉赞助,那是他精心策划很久的一场活动,可对方明确地拒绝了他。连日来积攒的压力和委屈扑面而来,公益这条路,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好走。他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阿甘正传》。在电影的结尾部分,阿甘在得知母亲去世,女友也得病后,漫无目的地去奔跑。
回想着电影里的情节,他把车开上了高速。在上高速的那一刻,他顿时感觉轻松了好多,可车要开往哪里呢?他想了想,似乎去哪里都不合适,但他的内心深处早已有了答案:回武汉!于是,他第二次踏上了8小时的旅程。
凌晨四点多,抵达武汉。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吃一碗热气腾腾的武汉热干面,上一次来都没有尝尝热干面是什么滋味,第一口面条下肚,他有点失望地说,“不怎么喜欢吃。”
在家乡他已经听到了一个词“后疫情时代”,即使国内疫情已经趋于稳定,但很多人的心理创伤还没有完全痊愈,他想再去探望那些他曾经帮助过的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秀秀一家。“我是一个永远都在制造惊喜的男人。”他并没有告诉秀秀,这次国庆假期会来武汉,还骗她说去了上海。
中秋节当天,他心想秀秀一家一定会在家里过节,就安排了自己的助理买好菜给秀秀送去,自己则偷偷买了一个大蛋糕,先让助理和其他志愿者上楼敲门,自己则偷偷跟在后面,他给了秀秀一家一个久违的惊喜,本来有点冷清的家中终于回响起了久违的笑声。那一刻的他,闻到了人间烟火。
因为疫情,秀秀放弃了去杭州读研的机会。但楼威辰却一直鼓励他,像他当初写的那张便利贴一样,“我和希望会同时出现”,听说她是读新闻专业的,楼威辰还写了一段话:
秀秀,以后不出意外你会成为一名媒体工作者,世界不缺新闻专业的应届毕业生,缺少的是铿锵有力的正义。希望到了那一天,你回过头来想一想庚子年的春天,然后勇敢地走下去。”
在武汉期间,他一个人去看了国庆档的热门电影《我和我的家乡》,最喜欢的是范伟主演的《最后一课》。看完后还意犹未尽地在朋友圈写了一段长长的影评。他幻想着自己的理想人生,那就是先把萤火公益做起来,然后放手给年轻人,自己跑去偏远的乡村去做一名老师。就像电影中的范伟一样,在当时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小山村里,还去细心呵护艺术的种子。这不正是他一直想做的事情吗?
“人生中畏手畏脚是因为我们放弃不了一些东西,而不是害怕前面的东西。当我去了武汉,我把一切都抛在了脑后,仿佛一念成佛,内心迈过去了这道坎。”他也曾归结过当时去武汉的动力,最重要的一点是,当时有人说过一句话:“有人逃离湖北,就应该有人跨过长江。”楼威辰听到这句话是比较生气的,仿佛内心有些地方被玷污了一样的失望,“我们这些学文化的人,当国家有难的时候,不就应该弃笔从戎吗?”
而另一个原因,他自诩为“少年气”比较重。从家庭结构上来说,他比任何人都有一万种理由不去武汉,但他却想着做一名热血青年,“我觉得我的事情最悲哀的是,放在几十年前什么都算不上,但在这个时代,光是我的动机就可以让我成为英雄,反而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回顾两次武汉之行,他最大的收获,就是让他找回了自信。他曾是那个在老家,沉默寡言的少年,满怀才气,却不被人待见,上段感情失恋后的阴霾,也很久没有走出来。但如今,他拥有了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也有了自己热爱的公益事业,他迎来了属于自己的第二人生。“我觉得我35岁后会过得很平凡,但现在这个年纪就应该天不怕、地不怕,我们为什么要这么早地认命呢?”
如今,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喜欢看新闻。但他却告诉我,哪一天这个世界需要他,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他又想到了一句诗:“ 太平盛世不出山,天下动荡再相逢。”
曾有记者评价他是“理想主义的践行者”,他并不否认。他的生活的确如此,在他家乡的人看来,他永远不接地气。比方说,没人会像他一样坚持在朋友圈写诗。但他写的诗《就当武汉城忘记了时间》登上了央视的《青春诗会》,有更多人开始读他写的诗。
就当
是陨石烫伤了长江和蓝天
公园里,依旧是花开花谢
我们穿过江滩,穿过黄陂的麦田
踮起脚尖
用力将祝福和祈祷
在桥上掷落,敲开汉江的水平面
就当
钝痛、颤栗、苦楚是用来铺陈的
是你吹灭蜡烛和看见流星时并发的
稗子还在生长,草莓漫山遍野
你期盼的一切都会准时来到你的身边
“我可以叫你诗人吗?”采访的最后,我问了楼威辰这样一个问题。“我觉得自己还不够格,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回道,但他清秀的眉目之间,却透着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淡定,不疾不徐,不止不休。
10月4日的凌晨2点19分,在武汉的某家酒店里,楼威辰又失眠了。他翻来覆去久久无法入眠,索性便拿起了手机,打开朋友圈,借着屏幕的微光开始写诗:“没有人关心追上来的风和波浪,过了水平面,依然是远方。”
(本文照片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