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看着家里人安然入睡,他轻轻地走进阳台,冷风划过他的脸庞。月色寂寥,看着茫茫夜色和天空,徒生悲凉。
从29楼向下望去,一片漆黑。此刻,他突然有了一种想坠落的冲动。
没有什么可以像肝癌一样,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迅速地摧毁一个人。
对于28岁的姚策来说,2020年格外狗血。今年2月份拿到确诊单,是在江西景德镇。当时他感觉到腹痛,就去医院拍了片子。其实在去省级的医院之前,医学出身的他就已经知道了这是癌症。学医不好的地方,就是自己知道得了这个病是治不好的,而且一般人也治不起。
而更加戏剧化的是,当他的母亲许女士试图捐肝救子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养了整整28年的儿子并非亲生。她立即与当年的生产医院联系,并找到了当时和自己同一产房的产妇杜新枝。经DNA检测,原来,28年前,在河南省开封医专第二附属医院(现为河南大学淮河医院)内,相隔十几个小时出生的两名男孩被错抱。
4月30日,两个家庭在九江认亲。然而,在这编剧都不敢写的人生剧本里,姚策的病情却让两个家庭的命运依旧波折。但对于双方父母来说,比起追究责任,他们共同的孩子——姚策的生命更为重要。
姚策7月曾赴上海东方肝胆医院治疗。放疗室隐匿于一片树林之中,偏僻又毫不起眼,一般人很难发现。
每次做完放疗,他全身就会隐隐作痛。站着、坐着、躺着没有任何区别。之前只是偶尔痛,一个星期痛两三回,现在是24小时都痛。尤其是在晚饭后,痛得尤其厉害,每根骨头就像被虫蛀一样钻心得紧。他基本没办法吃止痛药,因为吃止痛药容易造成血压更高。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怕自己痛得厉害,吵醒老婆和孩子,就和他们分开房间睡,在上海租的两间卧室中正好有一墙之隔。
今年夏天,姚策的亲生父母一同陪他在上海治疗。第一次去看望姚策时,记者见到了姚策的生母杜新枝,晚饭时间,她给姚策做了一碗饺子,配了一碗醋和饺子汤。在她看来,饺子意味着团圆。杜新枝的手机里,百度里被搜索最多次的问题是:肝癌晚期吃什么东西比较好?
在一个母亲眼里,最关心的永远都是儿子的一日三餐。
目前,姚策在杭州树兰医院接受治疗。他的身体情况几乎无法进行手术了。
最难捱的时候,他数次曾想过一了百了。处在人生十字路口上的他,还能坚持多久呢?
六年前,姚策就与医院有过“亲密接触”。
他决定学医,是因为他的养父养母觉得这个专业以后比较好就业。刚开始报考的专业是医疗影像,但家里感觉每天给人拍CT对身体的辐射很大,于是他改行做临床。
2014年在医院实习期间,他在神经外科呆的时间比较长,有的时候遇到的病人是植物人,治疗结束后看到病人能够活蹦乱跳地出去,还是很欣慰的。
医学院毕业以后,他去了江西的医保局工作,每天早上8点半上班,这样的生活对他来说,一眼就看到头。
从医保局辞职之后,他就到了上海。他有一位朋友在上海做婴幼儿方面的电商工作,姚策觉得这家公司发展得挺不错,站稳脚跟后也让老婆辞去老家的工作来上海发展。夫妻俩租住在安亭。
刚开始进公司,姚策从编程学起,学完一段时间就被派往外地,在宁波负责仓储工作,从打包做起。这对于从来没有做过体力活的他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考验。
在他回上海之后,被升职加薪,并让他独立负责市场部,做市场部经理。职场一路开挂的他,对未来的美好人生充满期待。
对人和事物的追求往往取决于自己的眼界。在他从事电商工作之后,见证了很多商业帝国的兴衰,他觉得自己也可以通过奋斗获得财富。
妻子熊磊是他在医保局认识的,两人渐生情愫,当时单位组织去云南旅游,他和熊磊的感情进一步升温,接下来也就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为了让双方家里都放心,2016年,姚策和妻子,先是在九江领证,直到第二年才举办了婚礼。
熊磊不善言辞,但过日子却很踏实。自从姚策查出这个病之后,她一直任劳任怨,全心全意地去照顾他。今年已经是他们认识的第6年,也是他们结婚的第4个年头。
这六年感动的事挺多的,比如说,到现在她还没离开我。
说完姚策又开心地笑了起来。而他们的儿子楷楷,也在2017年的10月,顺利出生。
本来是家里的顶梁柱,但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姚策已经没有办法给妻子和儿子提供物质上的保障了,
我给他们一分钱也留不下。
他喃喃道。
病床上的他,有了充足的时间看看电影,打打游戏。在他朋友圈里,最常被提及的一部电影是《我不是药神》,每次看,他都止不住眼泪。
在电影中,老吕做清创时,痛得撕心裂肺地叫,程勇听见老吕清创的惨叫声,吓得坐立不安。后来,深夜的月色中,绝望的老吕想自杀,可他一抬头,看见了睡在地板上的妻子和孩子,但现实的无奈让他最终含泪与妻儿告别。他总是觉得,自己就像电影中的老吕。
最乐观的情况下还能活多久?
记者不禁问道。
不知道,我现在手术都做不了。
姚策声音越说越小,杯子没有放稳,镇了一声,
如果能做手术,有50%的概率还能活10年。
但残酷的现状是,做手术的前提是要把血管的癌细胞数据控制在一个特定值,而姚策的肺和骨头都有多发性的转移,在夜里甚至要靠注射吗啡来止痛。
最大的痛苦,不是我生命还剩多少时间,我觉得最对不起的是我的儿子。
孩子还太小,刚学会叫爸爸。姚策不想让他的儿子在没有父爱的情况下长大。他在人世间还有很多的牵挂,以及想要去完成的愿望。
在电影《遗愿清单》中,两位患癌病人是幸运的。他们在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还能一起完成属于他们的人生遗愿。比如说,一起去跳伞、开跑车、纹身、去看金字塔还有长城。
如果可能,姚策也想和妻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欣赏这个世界上所有美丽动人的风景。但目前他的身体状况很糟糕,这些梦对他来说似乎都遥不可及。
他能做的是,给儿子留下一些文字与影像资料。他为自己不能陪伴儿子长大而感到心痛,也想让儿子以后知道爸爸当年从来没有放弃。他想在儿子面前做一名坚强的父亲。
今年10月,姚策儿子刚满3周岁。他还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那就是每个月都带儿子去一次偏远山区,去支援当地的小学,给他们带去物资的同时,也能分享自己的人生故事。在他看来,孩子的心理健康比物质更重要。
在南昌住院治疗的时候,整个医院几乎所有科室的人都认识他,
他们是我的战友,我们要一起战胜病魔。
姚策告诉《新闻晨报》。
这些“战友”一般都是通过抖音找到姚策的。有一个20岁的小姑娘,曾咨询姚策一些治疗的方法,姚策就建议她从福建到上海来治疗。后来,这个小姑娘在结束她的第2个治疗疗程后,还专门去姚策家里感谢他。
有一名高中生写信鼓励姚策:
在这个网络发达的年代,本来可以直接发消息送上祝福的,但我还是选择这种传统的沟通方式。你总是在大家面前展现出最棒的状态,有时候可能也会焦虑甚至哭泣,但是别害怕,我们大家一直都在。
还有网友给姚策微博留言,
我最近查出了乳腺癌,前期一点征兆都没有。目前也在放疗化疗,太痛苦了。但只要有一点希望,我们就不要放弃。恶性肿瘤真的越来越年轻化了。
他们本来素不相识,但是疾病把他们聚在了一起。他们也互相给予了彼此坚持下去的勇气。这一生充满坏运气的姚策,总想着把好运传递给别人。
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能够得到一个答案,一个我这一生都想知道的答案,为什么28年前的我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为什么28年后的我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是因为命?还是因为我?
而在历经9月份两次开庭审理后,姚策最希望看到的是:在他有生之年里,能有一个公正的裁决。
他不想去感慨上天的不公,他只希望这样的人间悲剧,不要再次上演。
在同情和悲愤中离开,这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其他绝症患者想要的。
他还记得,在上海治疗的那段时间,儿子一直吵闹个不停,病床上的他便拿起iPad,陪儿子看了一部动画片——《寻梦环游记》,在这部电影中讲道:如果在人世的人完全忘记了你,那么你的灵魂就会永远地消失。主题曲《Remember Me》的歌词一直萦绕在姚策的心头:
🎼
Remember me though I have to say goodbye
请记住我吧 虽然我要说再见了
Remember me don't let it make you cry
请记住我 希望你别哭泣
For even if I'm far away I hold you in my heart
就算我远行 我也会将你放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