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新年伊始,CP27(第27届COMICUP上海同人展)在上海新国际博览中心举办。去年,COMICUP成为了全球最大的同人创作展——这在一开始看起来是时势造就,但随着2020年末国内创作迎来大爆发,在全球低迷的文创产业中,“中国创作”无疑受到更多的瞩目。
根据COMICUP组委会统计,2020年7月底举办的CP26(即第26届COMICUP上海同人展)共有2300以上摊位、超过48个同人专区或街道参展;但到了5个月后的CP27,创作者参展摊位单日超过3000,同人专区或街道超过88个,创作者报名数、题材数均有突破性的增长。
同时,中国原创IP也在稳步前进,国创力量日益发展壮大。在COMICUP的会场中,既能找到凹凸世界、阴阳师、盗墓笔记、明日方舟、诡秘之主、蝴蝶蓝的世界等国创IP专区,也有“原创100%”“OVS创作者集市”“原创OC展出企划”等突出原创的展示领域。
借此机会,晨报记者采访了国内几位实力创作者,一起聊聊创作二三事,分享中国创作的魅力。
“中国创作”可以包含很多内容,从小说、漫画、动画、游戏、设计、文创,都在中国创作的范畴。而“同人”又可以说是创作最基础的土壤——很多人一听同人,首先都是想到热门IP的精美插画或衍生小说等二创同人,但其实同人的定义指的是“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进行的创作”,原创也是同人中非常重要且不可或缺的部分。
COMICUP创始人兼总策划冯凝华(香菇)介绍, CP27比起CP26的本土创作者参展增长实质在50%以上,因为CP26的2300摊中有200摊是来自日本的同人社团,但到了CP27,不仅几乎全是中国创作者参与,实质报名数更多达3900摊,由于场馆限制才最终敲定3000摊出展。而专区(街道)更达到88个之多,足见本次参展内容题材之丰富。
除了二次创作以外,本届COMICUP还组织了丰富多彩的原创企划,在不同维度展现中国原创的魅力,包括“原创OC展出企划”、“OVS创作者集市”等。
此外,本届COMICUP还联合日本艺术设计出版社PIE International,出版《Asian Illustration》,向日本市场展现当前亚洲创作力量的崛起,在CP27现场也举办了同名亚洲插画师画展;同时作为国际交流,CP27还同场举办了《信蜂》作者浅田弘幸的复制原画展,浅田弘幸作为日本资深漫画家,将担任第二届黑白魂漫画大赛的特别评委。黑白魂漫画大赛将延续第一届的成功模式,将优秀作品输送到日本顶级漫画杂志上刊载,在国际舞台上放大中国创作的声音。
奇幻创作者、“塔希里亚”世界系列作者吴淼分享了他投身奇幻创作的历程。他的《塔希里亚故事集》已出版到十本,以其黑白剪影的画风、充满哲思的语言,不仅在中国取得了巨大的反响,也输送到了像法国、德国这些欧洲国家,受到各地读者的欢迎。
吴淼认为,不论是奇幻还是科幻,做创作的人来说就是一个孔,现实通过创作成像形成投影。他最开始其实是写科幻小说出身的,但是科幻创作要求深厚的理论基础,后来便选择了奇幻的道路。
但即使是选择了奇幻,他的创作骨子里仍然是中式的,是将现实反映入幻想的,写给中国人看的西方奇幻。他举例道,关于奇幻世界的魔法设定,他定义劣等魔法毁天灭地,中等魔法讲究代价,最好的魔法能够触碰心灵。这个定义其实受到海伦·凯勒写的《给我三天光明》的启发,失明的海伦·凯勒气跑了无数老师,直到莎莉文老师让她触摸水,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道光,开始学会与外界交流。在吴淼看来这就是魔法,然后它又是现实的,所以奇幻与现实并不分家,创作是现实的投影,创作自然会融入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
资深少年漫画家于彦舒也提出自己对“中国创作”的见解。作为从纸媒时代一路画到移动互联网时代的老牌漫画家,于彦舒调侃他经历过无数次“业界寒冬”,而且寒冬的周期越来越短。
但在他看来,内容也好漫画也好并没有真正寒冬过,创作者与读者的基本盘依然存在,现在说的寒冬,更多的是媒体或商业模式的寒冬,还没找到一种成熟的可以自循环的盈利机制。但是他非常看好创作的前景,虚拟角色的传播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随着技术条件提升会一直向上,而且创作者心中的创作念头是自发而无法抑制的,未来的中国创作会越来越多。
韩晓菲作为幻马群英社的创始人,从孵化原创漫画入手,到了2017年专门成立了动画影视部,以三渲二技术为核心,自主独立研发动画,不久前又宣布与于彦舒携手,将于彦舒的经典漫画《扳手少年》动画化,预告一经放出,就成为B站国创最受期待、霸榜预定的项目之一。
韩晓菲作为于彦舒的搭档,分享他投身原创动画的看法。他认为无论载体如何,创作者本质上就是个说故事的说书人,说书人从天桥底到进戏院,电影从黑白到彩色,看视频从看电视到看手机,本质依然是在说故事。于组(于彦舒的爱称)是做平面不动的漫画,幻马则是用三渲二的艺术效果,用动画将这个故事再深挖,以用户爱看的形式去展现。
韩晓菲说,他每年只要来一次CP,对内容创作还是充满了信心。可以很直观地看到有这么多人在创作,中国创作始终是充满生命力的。
说到“中国创作”的特色,受国外影响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吴淼并不否认奇幻的框架起源于西方,但是中国人写的奇幻,其内涵精神骨子里依然是东方的。“塔希里亚”的特色是黑白剪影的视觉语言,吴淼自述自己在大学里学的装饰专业,西方和东方其实都有剪影的艺术,他可以将其结合与驾驭,同时他就是手艺人的心态,专注于讲好自己想讲的故事,严格来说还是在用西方的视觉语言推东方哲学,因此他也只专注自己面向的一批固定读者。
在他看来,融合东西方特色在现在已经非常常见,甚至开始出现了文化断代的现象,比如一些修仙文,大量融入西方打怪升级的游戏模式,反而跟中国的传统文化距离更远。
他有一段时间在学校任教,学生在创作的时候已经很难画出中式的人物,身上的装甲护肩更接近于欧式。他认为创作还是要从现实出发,找到一个细微的点去观察、去展开,让这个故事变得可信,才是最重要的。
于彦舒也不避讳漫画是从学习日本经验起步,他认为漫画就像一门语言, 用的架构相同,但是内容有根本的不同。比如说电影是外国人发明的,那么中国人拍的电影就不能上映了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为我们做的内容跟外国人做肯定不一样,甚至不需要特别去规避,因为越刻意,越容易搞得不伦不类。”
韩晓菲举了几个例子:同样是写科幻,《三体》跟《星球大战》是完全不一样的。幻马群英社正在创作《上海故事》,因为幻马群英社的小伙伴都是上海人,住在弄堂里。未来可能会有《广州故事》《武汉故事》,“我很喜欢广州骑楼的感觉。但我只是一个旅客、一个旁观者,”他说道,“广州市井文化的点在哪,那应该是由本地人来书写,可以由他们写了我们来制作,这才是本土的原汁原味的故事。”
带来新书《中国神话真好看》的道文化学者梁兴扬也分享了自己的经历,他提及自己1999年高考,那一年的高考作文题是《如果记忆可以移植》,受科幻影响很大。
他看过武侠小说,科幻、奇幻都试过,结果后来去做了道士,现在又开始做传统文化的普及解读。现在这一代创作者文化的认知非常多元,这造就了中国创作的多样性与包容性,他之所以从神话入手,因为神话本身象征着民族的集体记忆,传递一种大的价值观。“在我们经济相对落后的过去,可能受外来文化影响比较大,但是在文明意识和民族意识不断崛起的时候,回过头去就可以发现,前人已经创造了很多美丽、悬疑,甚至构思精妙的世界,对于中国人来说认同感也更高,比如江南百景图,它实际上是用中国的方式再现了对传统文化的认知。”
香菇对此总结道:首先中国创作者一开始起步就在和全世界的优秀作品做竞争。但只要是中国人创作出来的东西,它就是中国的,因为这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文化记忆。比如在手游《阴阳师》里有鬼使黑、鬼使白两个角色,这很显然不是日本而是中国特有的设定,因为是中国制作人做的,是自己现实生活的投射。第二,传递中国文化不需要强行代入什么大的文化背景,只要把自己的日常与感悟做创作,自然就是在传达属于中国自己的文化声音。比如COMICUP之前在选送一些漫画到日本出版的时候,日本的编辑没看上别的选题,反而对她偶然提起的“高考”很有兴趣,因为这是日本没有的题材。
怎样才能创作建立起良好的市场机制,让创作者可以正常盈利,这是日常让创作者头疼的话题。
在香菇看来,中国创作最糟糕的时候,反而不是一开始就与海外优秀作品竞争,而是发产业扶持补贴与一些资本想要加速让国漫崛起的时期,在产业泡沫过后满地残骸,像前几年的漫画市场就是典型的例子。
韩晓菲也笑称,现在动画市场也开始出现急切扩大产能的趋势,“漫改还有网文改太常见了。但凡你是一个动画公司,你有二三十个人,我就给你钱,让你变成一百人去消化内容,这个时候团队核心人员就得想明白我到底要干嘛。市场有需求,我们可以适当地去服务平台,但一定坚持我们做原创的核心。”
产业的高速发展有商业化的追求,但和创作本身客观规律存在着矛盾,这是当前产业还不完善所出现的情况,也面临有巨大的海外竞争,以及信息传播的时代在变化以外,所有的人还在摸索的共同处境。
另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是,现在漫画从业者一下子都没有了去向,大量平台倒闭或缩小营业规模。
于彦舒对此的思考是,漫画本身没有问题,但是形式在发生变化,而且不能说读者不愿意给漫画付费,CP里他就遇到很多抢着要买的读者。“不是读者没有购买欲,而是你卖给他什么样的东西?很多平台就是不会做买卖,比如漫画不收费,中间做中插广告,那广告卖的是什么?这个我觉得说不清的话不行。”
互联网本身有极大的优势:纸媒时代作者只能投稿,还得经过杂志社的层层筛选作品才能跟读者见面,作者与读者的沟通是间接的。互联网让作者跟读者连得更紧,读者可以更方便地获取作品,付费也更直接。但付费的模式还没完全摸索出来。“页漫是日本人先摸索出来的,其实是一种适应周刊连载的模式。”于彦舒分析道,“中国第一代连环画的作者还都活着,日本的漫画大约是从上世纪4、50年代从美国传来的舶来品,之前跟好莱坞动画的形式几乎一样,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才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到达页漫的黄金时代。到了互联网时代,我们已经走完了日本页漫走过的全部的路。时代在变,技术在变,接下来我们到哪儿去,什么叫‘中国的漫画’,现在还在路上。”
香菇也坦承,目前网漫还在摸索成熟的工业运营模式,COMICUP除了在尝试将优秀作品输送海外获取曝光机会外,也在尝试向创作者倾斜,未来将通过自有平台向创作者开放单章付费功能。“我觉得网漫目前的问题是太便宜了,而且作者没有定价权。它的定价模式应该是我要看就付钱,不同作品就该付不同的钱。现在也有打赏式的付费,但这种平台本质是网红平台,赞助的是人而不是内容。”她寄望这可以启发一种新的付费模式,就像电影票一样。
韩晓菲认为,95后和00后对国创和内容付费的意愿会越来越强,他以B站国创发布会上《扳手少年》的播出来举例,弹幕有许多人都在说“这就是国创”“经费在燃烧”,对于优秀作品他们是完全会欣赏鉴别的。但是作为创作者,商业模式还不是他思考的范围。把故事做好,有一群人愿意花钱不退票,能够凑进去看,就已经是大赢家。
“为了自己的人生没有那么大的遗憾,尽量创作你发自内心认为应该带给读者价值的。”于彦舒的总结是,“某些价值观一定是只有中国人觉得很正常,但在外国人看来是很奇妙的东西,我觉得这就是中国的作品。现在很多外国朋友圣诞聚会吃饺子,他说这是我们的一个习俗,我们看到会很乐,我们冬至过春节才吃饺子,但他们会觉得这是一种流行文化,到后面大家真的变成同一种习惯了。这就是世界大同,而当我们的作者越来越多地去讲述这种中国故事,这就是我们中国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