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小舍得》编剧周艺飞: 现实本身让人足够焦虑时,没必要回避或粉饰


作者:殷茵
编辑:殷茵
时间:2021-04-30 10:09:45

2018年,生活在上海的周艺飞接到了一道命题作文——柠萌影业“小”系列的第三部《小舍得》的编剧工作。

落笔前两三个月,她做了大量调查,当时“内卷”这个词并没有出圈,出现在家长口中更高频的词语是“怎么办”。

孩子的教育路线要怎么规划?

既不想让孩子太辛苦,又担心会赶不上别人,怎么办?

如果逆着潮流走,能顶到什么时候?

身为两个孩子的妈妈,托升幼、幼升小、小升初的一系列“战役”,她都一一经历。但父母们这份浓烈的迷茫,依然给周艺飞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些问题,显然不是一部电视剧能够解答的。

但她发现,当现实本身让人足够焦虑的时候,没有必要去回避,或者特意去粉饰,“解决问题,首先就是要直面问题,哪怕不能给到标准答案,至少会引起大家的反思吧。”

这也成为她写下《小舍得》这部剧本的初衷。

近日,热播电视剧《小舍得》编剧周艺飞接受新闻晨报·周到记者专访,分享了这部作品幕后的创作故事,以及她对于角色的理解。

在前两部热度和口碑齐飞的压力之下,接手《小舍得》的确需要勇气。

第一次和柠萌影业总制片人见面时,周艺飞的顾虑直截了当——教育题材几乎被穷尽,都市现实题材本身也已经写过很多,很难翻出花儿。

“不雷同,只是最基本的要求,要找到独特的人物和延伸出的独特关系,才能派生出不一样的故事和话题点。”

原著小说提供了丰富的事实基础,在原著作者鲁引弓的笔下,南俪和田雨岚只是同学、同事,并没有家庭方面的交集。

一开始,周艺飞也想沿袭这个设置,但在第一稿出来之后,问题出现了——两个家庭的故事平行推进,戏剧效果怎么也“打”不到对方身上。

“教育线之外,有了亲情线作为串联,她们就会有更多的利益冲突和情感勾连,甚至涉及到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所有的人物就被‘拧’成了一股绳。”

也正因此,故事的开篇就通过一幅餐桌众生图迅速交代人物背景关系。推杯换盏之间,戏剧冲突不断。

一边,是南俪跟欢欢表演歌曲;另一边,田雨岚逼着子悠背圆周率,表面和气团圆的家宴,背后是大人各种暗中较劲,孩子的成绩或是才艺,成了父母炫耀攀比的资本。

在周艺飞的设定里,这对姐妹表面上是在“比孩子”,背后更是在争夺父亲的爱。

南俪之所以不想让欢欢在大家庭里输给颜子悠,是因为从小她的父爱已经被抢走一次;

田雨岚之所以攻击性那么强,源于内心的自卑。她想用孩子出色的成绩来标榜自己教育的成功,也为母亲卑微的家庭地位争一口气。

她们对于孩子的焦虑源自于自身的成长伤痛和当下困境,然而当两方力量不断拉扯之时,没有共赢,更多的是两败俱伤。

在周艺飞看来,当孩子不再只是孩子,而是成为家长用来肯定自身价值的工具,和保证自己的地位和安全感的救命稻草,那么教育问题其实是社会问题。家长在社会上接受到的压力冲击一定会辐射到孩子身上。

《小舍得》里还有一组家庭——不起眼的天才少女米桃一家。

细心的网友已经发现,这家父母是《三十而已》里家境不好的“第四组家庭”,在《小舍得》里他们延续了城市外来人员的人设,爸爸经营一个水果摊,妈妈在主角家里做钟点工。

和南俪、田雨岚两家优渥的物质条件相比,米桃家经济状况拮据,可她还是靠自己的努力,在成绩上“吊打”了城市的小朋友。

然而, 当她看到城里的小朋友,有见识、有特长,她不得不接受一个残忍的现实——“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

有人说,米桃一家的存在,是为了平衡所谓的“阶层差异”,但周艺飞却没这么想,“米桃”的设定其实背后另有“用心”:

“我们想要给观众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在写南俪和田雨岚家时,更多是从父母的角度,他们怎么为孩子去谋划。但在米桃家,更多的是从孩子自身出发。”

很多次,周艺飞被问道“最喜欢剧中哪个人物”,米桃就是她的答案。

“除了‘天才少女’之外,我更想让大家看到一个优秀的孩子不同的优秀方式。米桃的强大不光是智商,更是内心。她经历了种种落差和逆境,靠自己完成了自我成长和救赎。当父母不能为孩子做太多的时候,退后一步,其实孩子是有自己成长的可能。这是我设置米桃家庭时真正的表达点。”

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东升西落中,每个人的成长,蝶变,离不开时代车轮的裹挟,躲不掉历史命运的碾压。

一生中,也许所有人都要接受三次平凡,父母是平凡人,自己是平凡人,子孙是平凡人。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但与其打着“我都是为你好”的名义,去操控子女,不如说服自己——孩子在成为你孩子之前,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人。

电视剧《请回答1998》中,那句“爸爸也是头一次当爸爸”不知戳中了多少人的泪点。也许我们都应该把“为人父母”这件事,当作一次修行。

“小升初”只是人世间千百次挑战中的一场,赢了开心一阵子,输了,还有一辈子。

就像片头,欢欢唱的《同一首歌》那样——愿星光,撒满所有的童年。

Q:  在这部剧中,除了两对家庭不同的育儿观念之外,也花了不少笔墨去刻画两位女主的职场和与父母之间的相处关系上。

A:我们想给人物提供一个更合理的来处。就像南俪和田雨岚的攀比,并不是无缘无故、凭空而来的。尤其是田雨岚这样比较极致的人物,她偏执、敏感、拧巴,甚至有被迫害妄想症。但如果了解了她的成长过程和现在所处的家庭环境,就能理解这个人物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她的种种表现背后深层次的动机。

所以,在当初立意和设定结构的时候,我们就是打算两条腿走的,一条是教育线,一条是亲情线,这两条线是互相影响,甚至是互成因果的。

Q:  张国立和南俪的亲子关系,也是你想要一并和观众讨论的“舍与得”吗?

A:一定程度上来说是这样的。我们不是一部爽剧,也不想写那种爱就爱到死,恨就恨到老死不相往来的故事。每个人在整个人生过程中,会经历很多阶段,人性也有很多复杂的层面。南俪对父亲既有那种割舍不断的血缘关系,也有心结和怨怼。这个过程中,父女在不同阶段的感情,到底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是亲近一点还是疏远一点?这种介于黑白之间的灰度,其实是我希望和观众一起思考的一条线。

Q:田雨岚这个角色,有很大的争议性,有人说她是行走的焦虑贩卖机,也有人觉得她是“人间真实”,你塑造这个人物的初衷是什么?

A:其实田雨岚这条线是最早确定下来的,因为她在现实生活中太有代表性了。只不过我们把这种父母对孩子的焦虑和对教育的忧心,显相地表现在田雨岚身上。

我身边很多朋友跟我说,看到田雨岚吼子悠的画面,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原来我就是这么面目可憎,好像鬼上身了一样。”也有人说,“好像在我们家装了监控一样。”所以,田雨岚还是代表了某种典型父母的形象。

Q:有人觉得,电视剧为了戏剧冲突,事例一定都被夸大了,尤其是剧中田雨岚带着子悠去打游击上课,甚至爬窗户,这是你了解到的真实故事吗?

A:从个体事件来说,并没有夸大。虽然人们常说戏剧来源于生活,并高于生活。其实有时候生活本身比戏剧更极端。只不过在戏剧中,我们更加聚焦,让观众得以能看到全貌,所以觉得被夸大了。

子悠的故事,也的确是我们了解到的真实案例。他们会像谍战剧里那种被带到大厂房一个隐秘的房间里。只是不过生活中没有这样每次换一个地方,这是我们想要以黑色幽默呈现的艺术处理。

Q:当子悠问出“你是爱我,还是爱考满分的我”后,田雨岚先是反驳,然后落荒而逃,擦干眼泪后为他准备好水果才躲起来大哭,这一连串细节是特别设计的吗?

A:实话说,准备水果是导演的现场创作,但我也很喜欢这个细节的设置。在我们剧组,大家对人物的认识几乎没有偏差。从这个细节中可以看到,田雨岚虽然对子悠有非常苛刻的要求,爱他的方式比较极端,但她对子悠的爱是毋庸置疑的。这就是这位母亲的统一和矛盾之处吧。

Q:在许多育儿剧中,爸爸大多是以佛系甚至“缺位”的状态出现,但佟大为此番饰演的夏君山,在教育问题上非常用心。这种“父职”回归,是你特别设计的吗?

A:没错,虽然颜鹏这样的爸爸很普遍,但其实周围也有不少父亲对于孩子的教育很上心。一定程度上来说,我们也想破除这种刻板印象。很多人默认妈妈为家庭、为孩子牺牲是应该的。但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一个健康的家庭模式一定是夫妻双方共同努力,分工协作的结果。

Q:钟老师是一个很矛盾的人物,在米桃面前他是一个好老师,在颜子悠面前又过于刻薄,你怎么看待他?

A:剧中的人物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们想要展示其复杂的人性。钟老师虽然有其特殊的身份——老师,但其实老师也有七情六欲,他有优秀的一面,也为人局限的一面。所以职业身份之外,我们更重视的是呈现他作为一个立体的人的多样性。

Q:你眼中《小舍得》舍的是什么,得的又是什么?

A:光从亲子关系和亲子教育方面来说,我的建议是每个人所在意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你把所在意的事情排个序。当这些事情不能共存的时候,只能舍掉排在末列的那些。我相信每个人在意的事情和权重是不一样的,只要想清楚了就能抛弃一些所谓的执念。

Q:作为一名经历过小升初的母亲,这部剧之后育儿观会有变化吗?

A:作为编剧,拥有一个同年龄段的孩子是一把双刃剑。好处是写的时候,对于剧中人物的处境和情感的代入更容易。但另一方面,我在一些阶段会抽离不出来,特别是剧情收尾时,剧中人物的挣扎,那段逐渐放过孩子也放过自己的过程。那个阶段我真的需要很大的心力,先说服自己,才能完成剧中人的转变。

所以写这部电视剧的过程,也是自我反思的过程。不管是子悠、欢欢,还是米桃,我通过这个剧本,完成了自己对孩子的极端想象。然后,在面对现实生活里自己的孩子时,会更加容易放手。


来源: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