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金宇澄小说《繁花》改编的电视剧终于在千呼万唤之中发布了预告片,从和平饭店到外滩海关大钟,从东正教堂到街角弄巷;从办公室里整齐划一的集体操到形色匆匆的送开水师傅……
一帧帧画面看起来很上海,却又好像哪里缺了一丝神韵。
早在筹拍之初,导演王家卫就专门表态,会尊重方言,找演员时更是清一色要求会说上海话。
结果预告片出来,胡歌的普通话台词,被不少拉满“沪语期待值”的观众吐槽。
有网友直言:“没有沪语的繁花,就好像失去了灵魂。”
电视剧版《繁花》该不该讲“上海闲话”?
王家卫与胡歌的组合,能“神还原”金宇澄笔下的阿宝与当时上海的人情世态吗?
6月15日中午,新闻晨报《上海会客厅》邀请著名语言学家、吴语研究专家钱乃荣教授和作家走走一同走进直播间,同时连线资深媒体人周力,一起聊聊《繁花》里的上海元素。
■主持人严山山(左一)与钱乃荣教授和作家走走
《繁花》原名《上海阿宝》。2011年,在一个大家都用“夹生上海话”开帖的论坛“弄堂网”上,金宇澄以“独上阁楼”的网名,开始用上海方言写作。他从沪生、阿宝、小毛三个不同家庭背景的上海少年展开,上世纪60年代的斑斓记忆、90年代的声色犬马,故事在两个时空里频繁交替。
2012年,该作修改后发在《收获》秋冬长篇专号上。在这之前,除了市井娱乐小说之外,几乎没有正经的文学作品用南方方言写出。
在这本书里,金宇澄把握了传统官话与沪语之间微妙而又若隐若现的联系,两者之间达到一种奇妙的近乎浑然天成的平衡。
“阿宝十岁,邻居蓓蒂六岁。两个人从假三层爬上屋顶,瓦片温热,眼里是半个卢湾区,前面香山路,东面复兴公园,东面偏北,看见祖父独幢洋房一角,西面后方,皋兰路尼古拉斯东正教堂,三十年代俄侨建立,据说是纪念苏维埃处决的沙皇,尼古拉二世,打雷闪电阶段,阴森可惧,太阳底下,比较养眼。蓓蒂拉紧阿宝,小身体靠紧,头发飞舞。东南风一劲,听见黄浦江船鸣,圆号宽广的嗡嗡声,抚慰少年人胸怀。阿宝对蓓蒂说,乖囡,下去吧,绍兴阿婆讲了,不许爬屋顶。蓓蒂拉紧阿宝说,让我再看看呀,绍兴阿婆最坏。阿宝说,嗯。蓓蒂说,我乖吧。阿宝摸摸蓓蒂的头说,下去吧,去弹琴。蓓蒂说,晓得了。这一段对话,是阿宝永远的记忆。”
这段《繁花》中的“名场面”,也是剧版预告片中最核心的部分。
直播间现场,钱乃荣将这段话以沪语念出,“乖囡”“不许”“讲了”“晓得了”,这些沪语中熟悉的词汇与口语化的短句,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这样的短句是《繁花》中最显著的语法特征,也与上海话的口语习惯一致。”钱乃荣说。
他举例称,倘若普通话中有这样一句话——“这位穿着红裙的漂亮姑娘走过来了”,到了金宇澄的笔下,就会变成“这位姑娘走过来了,穿着红裙子。”
胡适曾说过:“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古文里的人物是死人,通俗官话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语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人。”
在钱乃荣看来:
“那种上海海派地域的神味,没有这些上海母语词汇的闪光,没有上海度过都市生活经验的民间表达方式,各阶层百姓的不同风情是难以显现的。”
因此,当《繁花》剧组来征询他的建议时,他直言,不妨大胆采用上海话版本,“《繁花》的句群用沪语读起来邪气通顺,上海话是吴语地区通用的语言,所以即便电视剧版《繁花》在苏锡常这些地区用上海话播放也没有大的问题。”
钱乃荣并不担心观众对于方言的接受度,“当年无论是电视剧《孽债》还是电影《股疯》,都是沪语版远比普通话版更出彩。更何况,现在的80后和中老年观众是《繁花》的主力读者群,他们对于方言的接受程度要远远高于我们语言人士自己的预估计。”
他更表示,地方色彩越是浓郁,越是能够走向世界。
“姝华叹息说,这副样子,却是悲伤当娱乐,一半喜剧,一半悲剧。沪生不响。”
看完《繁花》,几乎读者都会记住两个字——不响。虽然一个“侬”都没有,小说中却有1500处的“不响”,这“不响”二字,将“想说”和“不想说”皆浓缩于一处。
“王小姐不响”“阿宝不响”“康总不响”,全书下来,基本上每个角色都曾“不响”过。
金宇澄曾在接受采访时坦言,这个“不响”,是他进入沪语写作思维之后的偶得。也正是如此独特的语言风格,使得《繁花》成为书写上海的传奇作品之一。
当初,王家卫也正是被《繁花》中这般独特的语言风格所吸引。
■金宇澄
“不响,是上海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词。在书里有很多层意思——不便说,不发声,不回答。简简单单的一个不响,能让上海人听出很多不同层次的含义。”钱乃荣说。
作家走走同样在“不响”中解读出了多层内涵,“上海人的分寸,那一份收紧、淡出、含蓄和回避,都凝聚不响两个字里。”
与“不响”不谋而合的还有“笑笑”,“‘笑笑’里,有‘道不同、不争辩’,有上海人在回避中的体面和退让。”走走说。
曾担任《收获》杂志多年编辑的走走,还记得刚刚看到《繁花》时的印象,“我们当时拿到稿子的时候,并不觉得这是一部地方方言小说,它吸引我们的是上世纪60-90年代两根线索,包括童年成长,欢乐、伤悲、分离,以及背后的时代背景,甚至其中的魔幻现实主义元素。”
在她看来,无论是“不响”还是“笑笑”,这些字词之间反映出的上海人物气质和形象,才是所有编辑最初选中《繁花》的重要原因。
走走表示,如果仅仅关注《繁花》的方言特色,而忽略背后探讨的深刻而复杂的人性,可能会把这部作品的格局“看小了”。
“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我就写到这里,此信不必回了。祝顺利。姝华。”
直播间里,走走用普通话念了原著中的这样一段话。
随后,她提出了和钱乃荣截然不同的观点:
“我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不愿意厚此薄彼。但从普通话和沪语的对比中可以听出,很多的深情、很多的意犹未尽和欲言又止,很多的不响和笑笑背后,落幕之前的那份落寞、寂凉。所有的地方方言,可能更多还是热闹。热闹背后要留下底色和回味,可能还是需要更绵长的普通话来表达。”
在她看来,不能局限在方言的粘稠性中,即便是金宇澄自己,也一直在努力将方言转换为“上海官话”:
剧版《繁花》到底该不该讲“上海闲话”?
走走和钱乃荣的这份“分歧”背后,却是缘于对《繁花》同样的珍视。
对于这部电视剧,两人的期待不谋而合——无论用不用方言,都要尽可能呈现原著中的市井风貌和地方色彩:
“《繁花》是一本上海人情世态的博物志,它的芜杂、泥沙俱下,甚至是人性中的犄角旮旯都不应该被回避。”走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