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央网信办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为期两个月的“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重点打击诱导未成年人应援集资、高额消费、投票打榜等5大类乱象。
追星由来已久，并非坏事，却为何发展出种种乱象？在这次关于饭圈文化的采访中，有的家长谈到天天吃馒头也要“喂饱”爱豆的中学生，有追星少女直言厌倦网络骂战支持整治，还有业内人士透露粉丝经济中的利益链条……饭圈，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理智边缘的集体行为背后，又是谁在煽动情绪收割粉丝？
“喂饱”爱豆
“不买没资格说爱他！”
“第一仗的数据必须漂亮！”
“白嫖闭嘴！”
毛毛（化名）曾经是一位狂热的饭圈女孩，但直到有“粉头”（粉丝头目）不断号召粉丝出钱集资，并配以“道德绑架”式的话术时，她开始感到别扭，产生退圈的念头。
为了爱豆（粉丝对偶像的昵称）的微博数据好看，她曾一得空就去微博刷超话、刷评论、反黑粉，几个钟头转眼过去，一会儿愤怒一会儿高兴，看到自己“战果”的那一刻，无比满足。
在饭圈里，以“粉丝后援会”“粉头”为中心，形成有组织的粉丝活动，分工包括网宣组、数据组、财务等，以统一力量，集中行动。
转发、评论、点赞，反击、举报、拉黑，整套操作下来，毛毛对着荧光屏熬红了双眼熬油了脸，但就在自己的爱豆即将发新作品时，却遭遇一盆冷水。
借着发作品需要做数据的由头，开始有人不停催促大家存钱，每一条消息都在告诉像她这样的学生党们，尽全力节省零花钱，“哥哥”发歌必须第一，不砸钱就是不爱他，不帮他就会输。
不花钱不配追星？毛毛觉得事情哪里不对，出于个人喜爱的追星，怎么就让自己的口袋被人盯上了。
“追星不应该是让自己的高兴的么，或者从偶像身上获得正面的激励，那种‘不花钱就对不起爱豆’的言论，是给我们粉丝施加心理和经济压力。”
经过这件事之后，毛毛重新梳理了自己追星的意义，决定退出饭圈组织，当一个自由的散粉。
同样是追星族的青青（化名），从大二开始，就加入爱豆的粉丝后援会，参与组织活动，比如电影包场。每次她和伙伴们忙前忙后，跟影院谈场次、谈价格，再联系媒体、公益组织、医院等单位，把包场的票赠送出去。
“买了票把场子空下来是绝对不可以的，这样做是给偶像丢分，我们把票送给媒体帮忙宣传，送给医务人员和特殊儿童以做公益。”青青说，自己刚刚工作了，能赚点钱，根据经济情况每次投个几百块，当然也有特别有钱的粉丝，会给爱豆买大屏广告庆祝生日。
以学生为主要组成部分的饭圈，呈现低龄化特征，他们的认知发展尚未成熟，并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像毛毛这样突然清醒过来，或者像青青一样量力而行。
一位家长告诉记者，他曾见过女儿的中学同学，连续一个月，每天午间只吃馒头就水，而这个孩子的家庭非常富裕。其中的原委很出乎他的意料，就是因为孩子乖乖服从饭圈组织诱导，为了支持偶像，悄悄攒下父母给的午餐钱，饿着自己也要“喂饱”爱豆。
（图片来源：站酷海洛）
理智边缘
“粉丝”的英文fan直接音译为“饭”，他们组成的圈子就叫“饭圈”。
从前，买买磁带碟片海报，去现场听听演唱会，就是粉丝对偶像的支持。但现在，如果你不知道偶像生日几月几号、讲不出他谈过几场恋爱、没给他刷过超话，一定会有人说你是假粉丝。甚至为了“喂饱”爱豆，饭圈粉丝在群体情绪和压力的推动下，走向失去理智的边缘。
蓓蓓（化名）几年前曾从事艺人经纪工作，说起近两年饭圈狂热的集体行动，直呼惹不起：“他们有一种行为叫‘屠广场’，在艺人的超话广场上，粉丝集中涌入，爆黑料、开骂战。”
不仅是饭圈内部各家粉丝之间的屠广场，他们的一些集体行动，在圈外人看来更犹如“蝗虫过境”。去年，由于某位艺人的形象被改编为“同人小说”主角发表在一家国外的网络文学网站，遭饭圈粉丝密集举报，致使网站在国内被禁止访问。这惹怒了网站众多读者，愤而反击，引起双方激烈对骂，污言秽语不断。
不仅是线上，明星影响力在线下世界同样惊人，蓓蓓记得，曾经某明星代言的一款鞋子，刚上市就被粉丝抢购一空，还有明星背过的包，数千元一只的价格，照样售空。
如果说这是合理范围内的粉丝经济，那不久前发生的“倒牛奶”事件，则挑战了大众的底线。
某选秀节目中，粉丝为了获得牛奶盖里的助力码，给爱豆打榜以使排名靠前顺利出道，大量购买该产品，喝不完就只能雇人倒掉，一群中年人围坐在沟边倾倒牛奶的视频传开，引发恶劣影响。
↑倒牛奶视频截取
对比如今，蓓蓓讲了一段追星往事：“在我们粉圈儿里曾经有件事很火，爱豆代言了汽车跟大家说‘多多关照’，粉丝留言：你代言的是奥迪，又不是奥利奥，我们怎么关照？”
她看来，“理智粉”其实一直都在，但近年来，“无脑粉”好像越来越多，饭圈乱象让粉丝群体饱受诟病。
“我要是明星，可能对自己的粉丝爱不起来。”
尽管小米（化名）自己就是追星族，但她觉得饭圈乱象该好好治治了。
小米熟知微博、豆瓣的“打榜”和“拉踩”套路，遇到标题如“xx和xx对比照来了，谁更优越呢？” 一定是黑粉，立刻举报拉黑！相反，对于品牌方、正面营销号、各大卫视视频账号、大粉、站姐、跟爱豆有关的导演等，要积极留言去“捧”。
“饭圈的有些行为，我看来也觉得挺幼稚，经常为了一个投票或者黑料就要死要活，大家都盯着微博的一亩三分地，热衷于给自己的爱豆打榜。理性想想，这都是被人为圈起来的、让粉丝自作多情的东西，走出这个圈子之后便没人在乎了。”小米这样说。
上海体育学院心理学院教授、博导，教育部心理学教指委委员贺岭峰分析，找到同伴确认自我，是青少年这个阶段的心理特征，当线下集体活动的时间变少，便转向线上。
“青少年时期是情绪脑发展的阶段，自控能力差，两极化情绪多，他们希望在同伴的注视中确认自我。”他进一步解释，青少年对高风险行为觉察不够，一旦有同伴注视，他的冒险、暴力等失范行为概率会翻番。
一地鸡毛的混战，饭圈厮杀在自娱自乐的输赢里，他们在明处成了人们侧目的“无脑粉”，而煽风点火者却在暗处高兴地数钱。
利益收割
从早期追港台明星到后来追韩流日系明星，再到今天内娱一茬茬冒出的流量小生，追星并非新生事物，但它正被运作为一种新型经济模式，问题也随之暴露。
近年来，随着粉丝群体扩大，围绕一个艺人，可以衍生出影视剧、品牌代言、杂志封面、音乐作品等内容，更催生出为偶像买周边产品、租广告位做宣传、投票以及做慈善公益活动等多种方式。饭圈由追星粉丝自发组成的文娱社群，亦逐渐发展成为有组织、专业化的利益圈层。
小七（化名）在经纪公司从业五年，负责过的艺人基本都是大家喊得出名字的，也包括微博粉丝上千万的明星。她告诉记者，原先的饭圈文化还是比较正常的，尽管有极端个别现象，但发展到现在这么疯狂，这其中原因，就是有利可图。
“曾经有一个比较知名的杂志和我们谈合作，要求签合约保证销量。我们觉得这是变相给粉丝施压啊，这对粉丝是不公平的，就拒掉了。”
在商业市场中，明星身上最重要的就是流量转化而来的经济价值。有些是投资方花了大价钱拍电影，希望流量明星能收回成本并且盈利，有些是品牌方对明星和经纪公司有要求，合作就要达到一定的销量，而有些则是艺人自己需要高流量、争夺代言权和主角位置。
“新明星被快速‘催熟’，资本在他们身上下了力气，总要从粉丝身上讨回来，煽动情绪之后再收割这些小朋友。”青青说，这和慢慢发展起来的成熟明星之间，有很明显的差别，粉丝也更容易被煽动，商人盯住了低龄化饭圈群体这块“肥肉”。
不论是资本、品牌的要求，还是爱豆方面给出的示意。爱自家艺人心切的粉丝，只要能让爱豆出道、获得代言权、拿影视剧一番等，就愿意尽己所能花钱、花精力创造好看的数据。
为了让偶像的微博漂亮，有粉丝集资找渠道方做数据，甚至出现一条微博转发量超一亿的奇闻，涉事APP被告人非法所得六百余万元；有人某期杂志一买几十本、几百本，甚至在网购时要求只付款不寄回，就是为了让刊登了偶像的当期销量高；有人网上自曝处理了数百张专辑，只因需要购买指定唱片数量，才有资格拿到明星签售会的入场券。
青青关注到，去年饭圈某位艺人“卖杂志”的数额很是惊人，为了支持有自家爱豆出现的杂志，粉丝群里发起集资，要求学生每人出300元、上班族每人出3000元来集资买杂志，其销量最高的一本杂志销售额高达两千多万元。
（图片来源：受访者）
而在“倒牛奶”事件中，各家粉丝被冠以“青春制作人”名号，有种只要全力“打投”就能助力偶像出道的掌控感。集资数额惊人，在某场偶像间的“battle”（比拼）中，仅6小时双方粉丝集资能近千万元。
饭圈的乱象怂恿者，也离不开微博这样的平台方。平台要赚钱，就必须让人吵起来，吵起来了就要发帖、控评、删帖、站前排，提高广告投放的吸引力和价码。
小米在反反复复的数据战中突然意识到：“微博上捧爱豆的、黑爱豆的已经形成了产业，这是被操纵的舞台，粉丝们傻乎乎的就在台上各种表演，天天操心微博热搜、数据、打榜。”
↑微博超话社区，整治期间已打出提示：谢绝未成年人打榜
在这样的大环境中，职业“粉头”、站姐、营销号、刷票渠道等也希望在里面分一杯羹。
据业内人士介绍，职业“粉头”已经形成了一套清晰的上升路径，尽管前期需要花经历及金钱成本来养号、刷数据，做真爱粉丝人设，吸引饭圈女孩关注，但做成大粉后，就可以与经纪公司合作，一方面拿经纪公司薪水，一方面贩卖玩偶、文具、非公开图片等周边，更有甚者贩卖明星行程、手机号等隐私信息，或者在艺人大红后将自己经营起来的站子号出售盈利。
毛毛遇到的就是职业“粉头”常用的“虐粉”方式，在粉圈中宣扬销量对于偶像的重要意义、对比其他艺人以往的销量数据，激起粉丝们的保护欲，刺激销量。
在饭圈，还流传着“站姐喜提一套海景房”的梗。所谓站姐，就是在明星出席活动、举办演唱会或拍摄影视剧等现场，那些拍摄明星照片、视频的非工作人员，过后将拍得内容制作成相册、周边出售给粉丝。先收钱后发货，遇到有信用的还能顺利拿到产品，遇到卷款跑路的就是站姐攫取暴利，粉丝自认倒霉。
斩断根源
6月15日，中央网信办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为期两个月的“清朗·‘饭圈’乱象整治”专项行动。
按照中央网信办公布的信息，此次专项行动重点打击5类乱象行为，包括诱导未成年人应援集资、高额消费、投票打榜等行为；粉丝互撕谩骂、拉踩引战、造谣攻击、人肉搜索、侵犯隐私等行为；鼓动粉丝攀比炫富、奢靡享乐等行为；以号召粉丝、雇用网络水军、“养号”形式刷量控评等行为；通过“蹭热点”、制造话题等形式干扰舆论，影响传播秩序行为。
对这次整顿饭圈乱象的行动，在业内工作的小七表示认同：“我认为追星本身没有错，追星的人大多数很单纯，很简单，健康的追星没什么问题，但有些阅历浅、判断力不强的年轻人可能会‘非黑即白’走向偏激，甚至被利用。”
教育部心理学教指委委员贺岭峰认为，饭圈文化中，必然存在利益方的煽动，并且有相应的算法逻辑。比如，在网上掀起的互黑、骂战，其算法就是来自于“共同的敌人可增强团体凝聚力”，甚至于没有敌人就捏造一个敌人。为了收割流量，要时不时抛出一些道德失范、个人隐私等话题，制造冲突，只要有人带头闹起来，就会有群体跟上。
“算法只有一个标准，就是利益，比如增粉数、引流量、应援额，并不会考虑道德、伦理及未成年人保护的问题。”
贺岭峰介绍，一项线上消费力调查数据显示，从八零后到零零后，消费力不断增强，零零后可自主支配的消费额不可小觑，而这一群体的判断力又不够成熟，因此，在这种算法趋利指标之上的诱导和煽动，对于青少年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整治这些乱象，除了宣传号召粉丝理智追星，更要从根源上下手，打掉后台算法。谁最有动机、谁是最大的获益者、谁有力量发动这样的事，就应该把整治的目标对准谁。
在娱乐圈中，有一句话叫做“粉丝行为，艺人买单”，想要治理饭圈乱象，也应当从这一思路下手。当一个行为损失大于收益、获益者不再获益的时候，比如让明星影响力下降、让组织者担责，他们就会想办法约束粉丝行为。
曾任明星经纪人的蓓蓓也认同，要想管控粉丝非理性消费，要从源头做起，让粉丝支持爱豆的方式与花钱这件事脱钩，让粉丝买水军刷票变得没有实际用处。但她也提出，有些粉丝们为爱豆的代言产品买单，出于自愿自发，只能正向引导不能强制制止。
新华社对饭圈乱象提出，治理既要“堵”也要“疏”。
我国的“粉丝经济”规模越来越大，此前，与之相关的监管缺位让一些利益相关者有机可乘，一方面，国家网信办、教育部等部门开展了一系列治理行动，对相关媒体平台、艺人以及经纪公司进行约束与规范；另一方面，对于这些已然形成的庞大粉丝群体，需要加强引导，长期以来，演艺人员与粉丝群体持续推进的公益行为，让我们看到饭圈存在的“正能量”，可以引导青少年“成为更好的自己”。
同时，艺人也有着引导的责任，德艺双馨，既应是追求，也应是要求。而媒体对艺人的关注点，也应当从“流量”转移到“能量”。
饭圈“圈”住底线，才能更好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