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为新闻晨报记者与费宣的对话:
Q 新闻晨报:先从前段时间全国人民都在关注的哀牢山事件谈起。看到曾经的同行遭遇不幸,是一件比任何人都会心痛不已的事。目前,对于此事的调查仍在继续。想问下您对于此事有什么解读?
A 费宣:哀牢山我曾去过。这座山神奇、壮美、充满了魅力。里面有一片冬樱花的区域,在冬季也能看到盛开的樱花。哀牢山的科学考察线路非常多,我们也曾在哀牢山成功发现了金矿。
这几位朋友虽然我都不认识,但他们都是我的同行,四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了,我感到非常痛心,同时也觉得非常不应该。你想,哀牢山既不是高海拔,不缺氧,也不是远离人类活动的区域。在这样不是很艰险,不是以生命为代价工作的环境中,他们却失去了生命。
有些新闻里说,他们是因为低温的原因遇难的。我觉得,这恐怕不是致命的原因。为什么呢?第一,他们在森林里面活动,不是冰川或者沙漠里。在森林里面遇到低温是可以克服的。此外,他们身上携带着火种。一般接受过生存训练的人都知道,只要有火种和砍刀这两样东西,人的生存基本没有问题。我觉得根本的原因还是在于经验不足或者组织经验不足。
我们看问题总喜欢找客观原因,出现什么问题都喜欢往客观因素上面去靠拢,寻找一个答案或者解脱。但是,从哲学观念上来说,任何事情的发生,内因才是主要的因素。
虽然他们遇难的最终原因,截至目前我还没有看到一个正式说法。但是,通过这件事,我总结出了几条经验教训:第一,准备工作一定要做足,不埋下任何的隐患;第二,如果没有野外勘查的实践经验,就贸然去的话,危险性也是极高的;第三,从组织者的角度来说,他们的出发、整个线路、补给和后方一定存在很多的漏洞和不足。我看到他们出发前就知道很可能会在山里过夜,那么防水布等户外装备就必须要携带,四个人两天的食物一定要准备充分。同时,一定要携带好火柴,并用塑料袋包好,防止潮湿。除此之外,还要有通讯设备,要定时和后台报到你的行踪。如果发现山里没有信号了,就要赶紧回到你最后报道位置的地方,及时与后方取得联系。
Q 新闻晨报:近年来,户外运动越来越受到年轻人的推崇,尤其是穿越徒步、山地马拉松等形式,但往往也伴随着极高的危险性。今年的“甘肃白银山地马拉松事件”“陕西秦岭驴友失联事件”等等,这样的新闻频繁出现在公众面前。对此,您对这些热爱大自然、想要挑战大自然的人,有什么建议?
A 费宣:这是一个非常积极的现象。你刚刚用到一个词是“挑战”,“挑战”和“征服”这两个词,我们是从来不敢用的。
首先,尊重与敬畏大自然是我们的必修课。如果你带着征服的心态进入大自然,那么就为危险埋下了伏笔。大自然也是有生命的,生命和生命之间是平等的;其次,要量力而行,不要攀比,攀比就容易浮躁。我周围有些朋友出现了危险情况,往往就是因为攀比。你有积极向上的态度是一件好事,但人与人的体力与能力是不一样的;第三,要有责任心,冒险不是一个人的行为,背后涉及到很多人。
2017年,我曾参加了一个世界第四高峰——洛子峰的登山队,想要实现攀登8000米以上的人生目标。当我历尽千幸万苦,到了三号营地的时候,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远方地路绳,但是,却我接连出现了咳嗽的症状。我的向导和队友就建议我放弃。最大的考验是你跨越了生死线,目标就在你的眼前,但是你却不得不放弃。最终,我并没有完成8000米的目标。有时候,放弃是对生命最大的尊重。这一点和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工作、名利都是一个道理。生死,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Q 新闻晨报:有句话说得好,热爱驱使人生。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成长或者人生阅历,让您几十年如一日,将青春与热血奉献给大自然、奉献给地质科考事业?能否聊聊您成长经历中的一些难忘的故事?
A 费宣:这个话题很有趣。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对大自然和野外充满好奇与向往。那时候,内心总会有各种的冲动与向往。也许它会实现,也许不会实现,当这种冲动与现实完美结合,就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事情。
我们生活的那个年代,可谓是充满了激情。走上地质科考这条道路,我也是受益于一部电影,现在也想把它推荐给更多年轻人,就是上海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年轻的一代》:电影主人公肖继业就是一名地质科考工作者。那时候,看过电影的小年轻们总是向往着电影中的场景,也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走遍祖国的山海。于是,在初中毕业的时候,我的第一志愿就报考了地质学校,也算一脚踏进了地质研究的大门,直到现在。
Q 新闻晨报:您的人生,堪称一部地质学的百科全书。截至目前,您有多项世界第一的挑战记录。比如说2014年,您成为徒步到达北极点年龄最大的中国人。能否以这个挑战展开讲讲当时您是如何达成的?
A 费宣:2014年,67岁的我参加了一个国际探险队。探险队一共有15人,来自于7个国家,只有我一个是中国人。我们从地球最靠近北的城市——挪威的朗伊尔城出发,坐飞机飞到北极的边缘,一片由浮冰组成的地方。浮冰上只有俄罗斯的考察站。我们徒步了两个礼拜才到了北极点。站在北极点的最大感受就是感叹人类真强大,我是14亿中国人中的幸运儿,我们不要妄自菲薄,很多目标其实还是可以实现的。
Q 新闻晨报:2019年,您曾经和著名探险家金飞豹一起徒步穿越了非洲撒哈拉沙漠,这背后有没有一些故事?
A 费宣:这趟探险我和金飞豹两人,从南到北,大概走了六千多公里、7个国家,104天。我们至今保持着中国人穿越撒哈拉沙漠的记录。
在穿越的过程中,我还发现了四个矿产地,其中包括两个金矿。后来,我把相关信息给到了中国的海外公司,他们根据我的信息,探测工作取得了重大进展,能为国家做贡献我觉得很开心。
Q 新闻晨报:今年春天,您参与了四万里环中国地质考察。看您朋友圈坚持全程打卡,相信有不少收获。能否和读者聊聊这次考察过程中一些难忘的记忆?
A 费宣:这个事情并不是我参与的, 就是我策划的。它是我的一个人生愿望——沿着我们的国境线完整地走一圈,看看我们美丽的国土。因为疫情的原因,目前,我们的行程还没有走完,但是我一定会把它完成。
Q 新闻晨报:您在户外探险的过程中,一定也遇到过不少的挫折与挑战。能否和读者聊聊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或者一些小意外,以及您是如何克服的?
A 费宣:2014年,我在北极经历了人生中最危险的一次。北极到处是浮冰,但浮冰和浮冰之间并不是连接的,它会有很多冰裂缝。小的冰裂缝用滑雪板一划就划过去了,但是大的冰裂缝走一天也走不过去。当时,我就是不小心掉进冰裂缝里面,我的下面就是北冰洋。好在我们之前的培训中讲过:如果发生了意外,人和行李一定要分开。不然,你会被行李的重量狠狠地拽下去。所以,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把我和行李之间的挂钩打开。同时,赶快把滑雪板横过来作为支撑。接下来,我的队长及时把我拉上来,并用雪往我的身上擦,因为雪的温度比冰的温度要高。这样做可以有效地减少身体的失温。
就这样,我成功的脱险了。通过这次危险的经历,让我再次感叹科学培训的必要性。临危不乱这个词,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有时候,心理素质非常重要。
Q 新闻晨报:现在的社会很喜欢用年龄去评价一个人。我们经常会看到诸如“80岁的爷爷去深海潜水”“90岁的奶奶开直升飞机”这样的新闻。也有些人喜欢去定义,什么样的年纪该去做什么,什么样的年纪不该做什么。对于这种现象,您是怎么看待的?
A 费宣:你问我的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了2008年,我和我的朋友金飞豹去国外探险的时候,一位英国人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中国人是不是对于自己的年龄很在意?”当时,我用不太流利的英文回答他,“是的, 我们两千多年历史长河中,有很多伟大的老师告诉我们应该这么做。”他却说,“不应该啊,难道我60岁的时候就不能学习了吗?”他说,任何事情只要不违反法律和道德,不管在什么年龄去做都可以。
我身边的同龄人,总是把年龄看得很重要,自己就把自己给限制了。有很多有才华或者潜力的人,就因为年龄这样一个客观的借口,反而压制了他内在潜能的开发。这或许是我们最应该思考的问题。
Q 新闻晨报:如今,您喜欢怎么定义自己的身份?探险家?地质工作者?还是旅行家?怎么看待人生的得与失?
A 费宣:我喜欢叫自己“读书人”。这个书指的是广义的书,可以从大自然来读。我的人生其实就做两件事:读书和行走。如果没有去外面行走,那么我就在家里读书。到了我这个年龄,不应该是散漫地读书,而是要有计划地读书。前段时间,我第六次读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还有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最近,正在啃保罗·费耶阿本德的那本《自然哲学》。我总感觉自己有读不完的书。
我能保持旺盛精力的秘诀,就是得益于读书和学习。我们要珍惜生命的过程,生命的长度我们无法把握,但是可以努力活得有厚度。
Q 新闻晨报:最后一个问题,聊聊您人生中接下来的小目标。相信您的旅程仍会继续,如果排除疫情等因素影响,您还有哪些想要挑战的地方,或者向往的目的地?
A 费宣:如果疫情结束, 我有三个人生目标:第一,我想去地球最危险的地方——穿越亚马逊丛林。从亚马逊森林的起点一直走到出海口,目前还没有中国人可以做到;第二,我想和我的朋友金飞豹一起骑自行车纵穿非洲;第三,我想行走一下最早的国家步道。人不是每个想法都会实现,但没有想法万万不行。
想写费宣,不只是因为前段时间的“哀牢山”事件,虽然它的确是一个由头。我更想去和他聊聊,探索大自然的步伐是否会因为疫情等原因而停滞不前。
费宣用他的经历告诉我们:人生的步伐,不应囿于方寸之身躯与年龄,而要放向更广阔的天地。一边读书,一边行走,还有什么,比同时打理好身体和灵魂更美好的事情呢?
他的微信签名是:“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你自己。”如果说,那个激情燃烧的时代教会了他什么,那一定是生命最大的意义在于找寻。他要去的是更大的世界,寻找能让他感到可以创造价值的事情。
采访的尾声,我们聊起了《念念青春》完结篇中坐在海边和年轻人谈话的张艾嘉,曾经提出的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一代年轻人生活条件变好了,反而变得不快乐呢?动不动抑郁,动不动“emo”。费老师回了我一句:建议你听听以色列的国歌。我去查了一下,歌名叫《希望》。
(本文照片均为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