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中国进入改革开放进程后,世界各地的人们飘洋过海来到上海,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为这座城市全方位的发展各尽其能。
他们见证了上海城市更新的进程,在这里度过自己最好的年华,如今已老之将至。他们从年轻时代起在这里便被我们称为“老外”,现在则无疑是真正的老外了。我们想听这些年过50岁的老外们聊聊自己在上海长期工作和生活的经历和体会,以及对于老年的看法。
在采访中,几乎每个老外都当着我们的面提出了一个同样的问题:“我为什么在上海呆了这么久呢?”但答案,其实已在他们点点滴滴的讲述中。
新闻晨报·周到近期将推出《50+老外在上海》系列采访,第二期邀请的是上海艺术品博物馆高级翻译顾问鲍家恕(Josh Bobley)。
以下为鲍家恕自述上部分:
我出生在纽约,父亲是一名出版商/编辑,母亲是一名英文教师。我们家里雇佣一个中国保姆,她带自己的女儿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我吃着中国阿姨烧的菜,听她们说着中国话,这是我对于中国的兴趣之始。
在我13岁时有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来到中国,当时是1981年。人们告诉我,你们的领袖邓小平刚在几年前开始推行改革开放的政策。那次行程中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在厦门大学度过,厦门在我来的前一年刚被批准设立经济特区。
我在厦门大学遇到的第一个中国朋友叫徐耀平,他是那里的学生,担任我们的翻译。他原籍上海,既是一名诗人,也是译者。那个时代没有即时通讯工具,当我回到美国后,我们开始写长长的越洋信件,每月能有一个来回。
我们在信里分享自己写的诗歌和梦想,我觉得我和他好像是彼此的另一面。他热爱西方文化,向往来美国生活,最后也实现了;而我迷恋中方文化,后来也的确来到了上海定居。当时,我们就这样各自保持着对于另一个国度遥远而模糊的憧憬活着。不幸的是,他后来身患癌症去世了。
整个80年代,我又来了两三次中国。去遍了所有的省市,你能报出名字来的,我都去过。从我第一次来中国至今,过去了40多年。天哪,你要我怎么描述这种变化?
那个年代中国人的生活水准普遍不高,但你知道真正让我震惊的是什么?不是他们捉襟见肘的物质条件,而是他们对于生活的态度,他们总是脸上带着微笑,用有限的物质创造出尽可能好的生活。
在当时,我是为数不多亲身体验了两国生活和文化差异的人。我对于生命的意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大学第一年,我决定写一本关于生命意义的书。
我给几百位名人写了信,他们中包括政治家、艺术家、音乐家、演员等。我在信里解释了自己的初衷,我说自己不知道生命的意义在于哪里,但我想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
很多人回信了,甚至包括当时的印度总理甘地。
他写了一封长达三页的回信,通过印度大使馆寄给我,上面还盖了戳。直到今天,我对于他回信这件事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他在信里引用了印度梵文叙事诗《摩诃婆罗多》里的经典语句。
我把这些回信都汇总在一起,把它们寄给著名的《生活》杂志,想通过他们出版。他们给了我一个客套的回复:“这是个好主意,但是……总之我们会考虑的。”
最后的结果就是,他们偷走了我的创意。他们找了另一些名人讨论这个话题,并进行了出版。我觉得这种做法真是太可耻了,好在后来我在中国台湾和人合作,出版了这本书的中文版,名字就叫《生命的意义》。
大学毕业后,我在耶鲁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获得了双硕士。其中在耶鲁大学,我学的是中国文学的课程。这门课程还包含中国文化的内容,所以我曾有幸坐进过著名汉学家史景迁的课堂,老先生于两年前去世了。耶鲁大学鼓励学生去国外学习,所以第二年我就去了台大继续学习中国文学。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对新闻产生了兴趣,于是就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了新闻学专业。获得硕士文凭后,我在美国很多著名的新闻机构工作过。
25岁这年,我和一个印度裔的女人结了婚。我们在大学相识,婚姻维持了17年。这件事告诉我们,结婚永远不会太晚,只会太早。
离婚的时候,她偷走了甘地总理给我的信!但那之后不久,我就有了一个来《上海日报》做编辑的机会。我在那里工作了一年,那是一段了不起的经历。
后来那些年,我在中国和美国之间来来去去。最后我对自己说,上海这么酷,我要来这里定居。至于要做些什么维持生活?我不确定。
最自然不过的工作就是教英文。我觉得自己有与身俱来的教育天赋,而且教育本身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我在上海这些年的感觉是,中国人整体都很重视教育。
这点和美国不一样,美国是移民国家,通常是移民更重视教育。但南方有很多地区的人既看不起教育本身,也看不起教育者。
在南方,数以百万计的人们没有接受过教育或者只接受了一点儿教育。美国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毒品、种族歧视和教育匮乏,这导致了很多人对自己在社会上的处境感到愤怒,但他们有选举权,所以你想想这些人能把选票投给谁?
这也是我来中国长居的一部分原因,我对自己的祖国渐渐失去了希望,并不再有安全感。在上海的这八年里,我主要从事教育工作。我在很多国际学校教书,不仅教英语,还教公开演讲。后来,又成为上海艺术品博物馆的高级顾问。同时,我和TEC(侨民中心)也保持着密切合作。
当我八十年代来上海的时候,我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是先锋式的人物。但随着我慢慢了解中国文化,才知道自己曾经的想法是多么傲慢而无知。原来,一个多世纪前就有很多中国人到美国留学,学成后回来报效祖国。比如梁思成和林徽因,前几年我参与编辑了一本关于他们的书,这个发现让我震惊。
我在这里的多年间,对于上海的历史,对于上海和美国的联系还有很多新鲜的发现。听我说,有一年夏天,当我正坐在路边一条凳子上休息的时候,一个男人走向我,自我介绍是导演,问我有没有兴趣拍片子。
于是我就跟着他走了,到了片场以后我才发现,原来这是一部反映二战时期上海历史的电影。我在电影中饰演一个美国空军战斗机飞行员,我的战机被日本人打下来以后,被他们捉进了监狱。后来,是上海的中国军人成功营救了我。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在远东战场也有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一段历史,大部分西方民众的注意力都被西欧和东欧战场吸引走了……
我在上海这些年,99%的中国人对我的态度是很友善的。有时候甚至友善过了头,他们很喜欢和你发生肢体接触。刚开始我有些不习惯,在美国我们会倾向于保持一点距离。但在长年累月中,你学会了一种新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你变得更愿意相信他人。这种对于陌生人的信任和亲近,不是一件我们美国人习以为常的事。
听我讲个故事吧:
今天春节期间,我叫了辆出租车外出。司机是个非常热情的东北人,路上开了半小时,我们也聊了足足半小时。我们分享了彼此的处世哲学以及个人信仰等,他的观念就是:虽然自己没读过什么书,但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受最好的教育,用他们的知识去改变世界,让这个世界变成更好的地方。
下车的时候,我们互相留了微信。然后,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故事发生了。
第二天,我一个朋友从北京来上海。他担心春节找不到车子,于是问:“你碰巧有认识的出租车司机吗?”“怎么这么巧?”我说,“昨天我刚加了一个。”
我找了那司机,他用一连串热情的回答让我放心没有问题,自己会准时到的。他接了我的朋友,送他到了酒店。然而,他却坚决不肯收车钱。当我试图在微信上转账时,同样被他拒绝了。
几天后,东北司机发来消息,邀请我去他家过元宵节。“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孤单了,来我家一起吃饭吧!”我想的却是:他为什么叫我去?这是不是个坏人?他会不会杀了我?
听着,这不是我对于中国人的偏见。而是在我们国家,人和人之间早已习惯了冷漠和猜疑。我跟好几个美国朋友说了,他们都说:“别去别去!”“可是我觉得他是个好人啊!”我有些犹疑。“可是他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这完全没有理由啊!”朋友们又说。
但有没有可能,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只是想单纯表示自己的友善?在万般矛盾中,我还是决定试一把,我决定相信一个陌生人的善意。
第二天他来接我,我买了一箱水果,我知道你们中国人作客的时候都爱拎果篮。我们一路聊,车子一路驶近他家所在的虹桥。老实说,我越来越紧张了。
但一进家门,我看到他的妻子和一儿一女,都是世界上最友好的人,我立刻放松了。我们吃东北传统的火锅,他还拿珍藏的茅台和我分享。
饭后我和他们聊了会儿天,然后我就走了。我说:“非常感谢你们。”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对于上海这座城市,我没有那么多华丽的形容词,我只是觉得在这里很舒服。然而在一段关系中,舒服难道不正是最重要的吗?我觉得在上海舒服是因为自己可以有更多空间,不是身体上的空间,而是头脑中的。
在美国,我的家人朋友都在身边,这让我时时刻刻都有一种压力。在这里,你不用追求世俗上的成功,而世俗成功的一部分就是找到一份华尔街上的工作,从早上8点干到晚上8点。但在这里,我更像个自由职业者,有弹性的时间。
这意味着我想弹琴就可以弹琴——天知道我有多爱巴赫,没有谁会打搅我,除了我的狗。顺便说一句,我家里有狗也有猫,都是路上捡的。
我已经四年没有回过美国了,如果我走了的话我的狗和猫怎么办?这座城市如今有了我的羁绊,想想真是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