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为了保证文章的原汁原味,我们尽可能留下了韩仕梅的方言表述。为不影响阅读,必要的地方已做了注释)
开始是因为韩仕梅下了其他软件,发现里边的红包没法提现。儿子就帮她下了快手,说这个能提。
很快,她就刷到别人在那上头写诗了。大家写诗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要先找一张图片,多是花花草草,或者旭日东升那种,然后用图片来配诗。
她也开始学着写,这一写就写开了。但是她没有很多图,一些网友欣赏她的才气,会私信她一些图片,然后她就着图就作诗了。
韩仕梅此前没有写诗的习惯,和丈夫生气心情不好了,偶尔写一个,但写了就写了,也没想到保留。
她在快手上发表的第一首作品现在还能看到,那是2020年4月的时候,里面有几个错别字,有些字索性用了拼音。韩仕梅不怕丢脸,她说这就是自己最真实的写照:一个初中都没念完的普通农妇。
她小时候其实很爱读书,她至今记得自己曾把母亲买的一箱子小说都看完了。但结了婚以后就是忙于生计,“挣钱挣钱,成天都在挣钱还账,没时间看书。”
难得有时间,比如冬天闲了,就找几本《妇女生活》看看,但也看得不多。“多少年也没写字,也没看书,字都忘了,然后我都用拼音。”
写诗农妇的人设很快吸引来媒体的关注,此后主流媒体一家接着一家,接踵而至。她渐渐在全国范围里都有了名气,但这也给生活带来了困扰,因为她的丈夫闹得更凶了。
丈夫王中明是在她写诗几个月以后开始闹的。
“他是怕我跑了,我说想跑你也看不住,是不是?大活人你能看得住?我说我也是有点分寸和把握的,我也不会乱来。脑子一根筋,他就不信。”
王中明在村里外号“胡辣汤”,韩仕梅解释,就是糊涂蛋的意思。“看着挺正常,俺就说他是程咬金头三斧(三板斧)。哈哈哈,你听他再多说一会话就不行了。”
丈夫开始迁怒于来访的媒体,将他们视为外部的侵入者。
有一次,来采访的摄制组把他骂记者的场面都拍了下来。韩仕梅说,这些都别放了,儿子闺女都大了,还要说媳妇、说婆家的。记者告诉她:“但这就是你真实的生活。”她无言以对。
“当时真把我气哭了,你跟他沟通不了。他这个人心肠也怪好,哪哪儿都怪好,就是跟他沟通不了。你的道理给他讲,他不讲理,跟他说不清。”
那次国内一家著名刊物的记者来采访,赶上王中明骑摩托车摔了。他骑得太快了,从摩托车上翻了过去。韩仕梅捧着他的脸仔细查看伤口,“平时就跟母亲护孩子一样,”她解释,“毕竟这么多年了。”
在采访中,她被记者要求上田地里站着朗诵自己写的诗,王中明不让她走。“我说你搁家里呆着,你别粘着我,我跑不了了。”韩仕梅回忆,“他就从后头追着撵,拽着我胳膊和他快点回去,不让记者拍我。”
记者上前阻止,被他一顿推搡辱骂。
“起先我跟那记者说,你到我那厂里做饭的地方,你就搁那儿采访。”但记者说,自己还想问王中明一些问题。“哎呀还没问着呢,吼天吼地的给那女记者整哭了。”
看看事情不对劲儿,她想骑个电动车把记者带上,上厂里去。丈夫使劲儿把记者拽下来,不让坐。
“我电动车一扔,也顾不得停好,电动车就摔到地下。我得赶紧去捞她是吧?把女孩打坏了怎么办?然后她又哭,哭的时间长得很。她研究生毕业才参加工作,脸皮薄。我说:‘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其实他就那一阵子(发作),他心肠也不坏。”
过去31年中的日日夜夜,她就是这样拿最后这句话来安慰自己的。
嫁到王家以后韩仕梅发现:王中明没上过学,不识字,连个账都不会算。他靠给人理发为生,赚到的钱转眼就赌个精光。
更要命的是:他是个信球。这句河南方言是骂人脑袋蠢的意思。平时如果韩仕梅或者别人这么说他,他得急眼。
她的娘家虽然一贫如洗,但她在做女儿的时候也没干过什么重活。
“就是在地里锄个地,纳个鞋底做个饭,啥子都没咋干活。但是结了婚以后,你看俺们弄了个跟个娃子似的男人,你不干不行。”
儿子结婚那回,家里花了40多万。她一边不耽误在厂里做饭,晚上回来还得给宾客继续做饭。“摆的每一场酒席都得到场,其实我感到身体累不要紧,主要是心累。”
她给大姐打电话,电话里就哭了。
“俺大姐说:‘哭啥,钱不够我再给你弄。’我是心里感到委屈,我说老公好赖能给我分担一下,我也不真累是吧?其实钱不是个问题,关键是你得操心。你要在厂里做饭,还要拐屋里再做,一个人能力是有限的。”
后来和弟弟、弟媳打电话,憋不住又哭了。“都以为我是因为钱,我说不是钱的事,没人懂我心里苦。大事儿小事儿你都得动弹,你不动弹不行。”
包括王中明父亲去世,也是韩仕梅一个人去买棺木、扯布料做寿衣以及买菜做饭。“很无助,我也是个女人。我也想他替我操点心,但是他操不了。”
韩仕梅还记得办公公丧事那几天,村子里来了几个人帮忙,王中明把其中一个人的茶给泼了。“我当时不知道,我还在厂里做饭回不来。然后家里人给我打电话说赶紧回来。他还不让他们打,说打了我回来要凶他。”她叹了口气,“你操不了心,就闭嘴别吭气。来帮忙是人家看得起咱,你不说给人家倒茶发烟啥的,还把人家茶泼了,干啥呢?都知道你是不懂礼,自己人可以原谅,别人谁原谅你……”
在这样破碎的生活中,诗歌成为她在儿女之外最大的慰藉,一种保全自己的可能。她的态度就是只要丈夫能让自己写诗,不来干涉她,这日子就还能过下去。
但他一直闹,有一次闹得韩仕梅气忿不过,喝下一整瓶白酒。
“他就坐在我旁边唠叨,说个这说个那,他就是个打气筒。有时候给你打一肚子气,你都要爆炸。”然后她就想喝点酒,“反正喝醉了也听不到他说话了,他也管不了我……”
喝多了一直睡到早晨要上厂里做饭了,然后她醒了。
儿子给她拿了两包奶,又把自己父亲说了一顿,“我妈喝的亏得是酒,要是喝的农药,我看你咋整。”
这种绝望的夫妻生活却为她的诗歌提供了最好的灵感来源。
“和树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苦;
和墙生活在一起,不知有多痛。”
她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
还有一次上《十点人物志》的节目,她在现场现想了两句诗出来:
“在雪地里奔跑,我在不停地寻找春天。”
她解释,“那雪地就是比喻咱自己的生活不好嘛,但再困难也不能放弃希望,所以要寻找春天,哈哈哈!”
韩仕梅在讲话时有个不自觉的习惯,她常常会用一串笑声作为一段话的结尾,这让人感觉她是一个乐观开朗的妇人。但据她说,自己原先并不是这样的。“我在以前发的作品里,从来都没笑过。因为过得不好,心里压抑嘛。”
通过写诗,她和外界的交流多了,心就渐渐打开了。“开心多了,开心多了。”她说。
韩仕梅迄今最有名的那句诗“我已不再沉睡,海浪将我拥起”,是她写给所有鼓励过、支持过自己的人们的。“在我最人生低谷的时候,好多网友夸我,说我好,让我从阴暗中走出来了。”
这种作用力是相互的,她的诗歌和她的经历也鼓励了很多网友。韩仕梅记得湖北十堰一个17岁的女学生,父亲酗酒,常常打母亲。她经常在私信里发一些图给韩仕梅,让她作诗用。
“看到我写的诗以后,她说自己好多了,因为她意识到自己的生活过得比我强多了。然后她说:‘哎呀,也不想着去死了,就是因为看到你的鼓励了。’”每当读到这样的消息,韩仕梅就很开心,她觉得自己也是个有用的人了。她说:
“其实我写这个东西虽然说是很俗,但是也治愈很多人,在治愈我的同时也治愈了其他人。平时好多评论、私信都说我是他们学习的榜样,是他们生命的一束光。”
让她更为自豪的是,自己的诗歌如今正在走进高等学府的课堂。有云南民族大学的学生私信她说,老师在课堂上讲了她写的那首《心语》:
“阳光透过云朵,它告诉我,我被乌云遮的时候,也会奋力向前,给你带来一丝的温暖。”
她说起这件事并向我们感慨,“没白活”。
在联合国讲坛上演讲的时候她提到,写诗给自己带来了不一样的人生。“就好像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内心的压抑都抒发出去了。
写诗在给她带来精神上的改变之外,还给了她实实在在的物质上的改变。她告诉我们,因为不时有活动邀请,她仅出场费就已挣了五六万元。对于一个月工资两三千的她而言,这不是一笔小数。
有一回参加一档节目的拍摄,摄制组给了她一万元。她不要,“但人家公司说他们钱多得很,让我一定拿着。”
县作协也主动联系她,一天晚上,四五位领导开着车驾临她做饭的地方。“我知道他们其实心里看不起我,”韩仕梅说,“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我不要主动往他们跟前凑。”
那晚,大家参观了她在厂里的宿舍,里面有书桌和椅子,桌上堆了很多书。
“我有时间了就在这里阅读,可以提高精神层面。精神层面提高了,各个方面都能提高,写作能力也能提高。”
她给作协领导们读自己写的新诗:
我爱这初夏的五月
这故土的田野
青春时的梦跟随白云飘远
飘向绿洲沙漠
飘向洱海桑田
似愰悠悠仰卧的小舟
似妥帖航海的船
“他们说我这个写得非常好,又约我去参加座谈会。他们说,等我书出来了,还要给我开个座谈会。”她承认,这些经历让自己“沾沾自喜,有了那么一点点自信。”
但有一点,她永远不会主动去求得一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