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开洋荤”是“老外在上海”系列的一个分支,聚焦上海那些由老外经营/担任主厨的餐饮场所,讲述老外们和这座城市共同成长的经历以及过程中的甜酸苦辣。在我们看来,每家店和它背后的人都是上海滩的一个传奇。今天带来的是在上海做了13年日料的横山幸彦(Yuki)的采访,他做的裙边蛋包饭曾经在上海引领过潮流。
在料理这条道路上,横山没有所谓的领路人。一切都靠自己摸索,一切都是经验累积到一定程度后的自然而然。在东京,像表参道、代代木这些或热闹或安静的黄金地段里的日料店,他都曾打过工。
十多年前的一天,他当时所在那家店的老板问他:“要不要到中国去看一下?中国很有意思……如果在上海开一家烧鸟店,肯定超级火。”
他想,反正自己孑然一身,那就先去一年看看。他们来到上海,选定了古羊路上一家店面,后来就有了那家叫酉一的居酒屋。
在他来上海前不久,中山公园附近开了一家烧鸟店,当时烧鸟还是上海人少见的料理品类,一时间生意火爆异常。“那家店很有意思,它的门楣很低,食客一定要低头弯腰才能入内。寓意来这里吃饭的人,一定要放低自己的姿态。”
SEI也从事了多年日式餐饮,她对店里的门楣印象深刻。当时上海的日料圈很小,听说哪里新开了一家店,同行们都要去尝尝味道。
初来乍到的横山幸彦听说后也立刻去了,但这次料理体验并不好。他当时一个很真实的想法是:啊,这个味道都能火?
刚来上海的时候,他以为既然大家都喜欢吃日料,而自己做的又是原汁原味的日料,一定会受欢迎。后来发现,似乎并不是这么回事,现实有时让他很受挫。
由于在上海的绝大多数日料店都由中国人经营和掌厨,因此它们的味道成为大众食客判定好坏的标准。“反而比较正宗的日本口味,他们就会觉得,你这个味道和其他店不一样,所以你是不正宗的。”他说,
“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一点就是:生为日本人能品尝出本国料理味道的好坏、能烹饪出美味的本国料理是理所当然的。但没想到学习日本料理的中国人却能烹饪出他们独有的美味,我觉得很了不起。但我觉得他们调味等基础烹饪手法还稍有欠缺。”
为了征服中国食客的味蕾,他后来主动作出了很多尝试,比方增加一些辣味单品。
“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我对料理的理念也发生了一些改变。我会从‘中国人制作的日本料理’或者‘日本人所认为的上海乃至中国人爱吃的日本料理’这样的角度出发,进行各种各样的思考,因此思路得到了拓宽。”
这难道不是一种妥协吗?
“与其很死脑筋地坚持自己的味道,死磕一份所谓的正宗口味却没有人喜欢,不如根据食客的口味,在正宗料理的基础上稍加一些改变。”
横山强调,“作为一名料理人,让大家喜欢你做的料理,这永远是更有意义的事。”
尽管日料在上海深受欢迎,但多数本土食客对于日料存在一个理解上的误区。
“很多食客觉得到了一家日料店,应该可以点到所有日料品种。他们要天妇罗、生鱼片、烧烤、荞麦面等等,你什么都得有。但在日本,这些都是分门别类的。”
以天妇罗为例,这个在中国食客眼中普通的炸物品类,在日本料理中却是一门再精细不过的手艺。因为精细,所以高级。一些日料店只做天妇罗这一个品类,比如日本公认的“天妇罗之神”早乙女哲哉经营的“三河是山居”。想在这家天妇罗屋吃上一顿,通常需要提前2到3个月预约。
和很多在上海的日料店主理人一样,横山幸彦不得不经常面对的来自食客的一个问题就是:“你们连这个都没有吗?”他承认,这是一个让自己感到很难解释也很无奈的问题。
在各种日料的分类里,日式拉面可算是最普通的一种,但要做出一碗美味的,并且有灵魂的拉面却是一个极繁复的过程。
2014年,横山和朋友合伙在陕西南路进贤路上开出一家Ramen Shop,专卖日式拉面,他承担了所有菜品的开发和制作。“每开一家店都要赋予它们一个概念,就像这家拉面店的概念就是一个外国人在上海做的日式拉面。所以,摆盘等都会和传统的日式拉面有一些不一样。”
拉面生意很好,但因为成本太高,导致产生的利润很少。
日式拉面的汤底是最讲究的,他通常会用猪骨和鸡骨架慢慢熬制,有时再加点富含胶原蛋白的鸡爪增加汤的浓稠度。所有使用的蛋都必须是无菌蛋,再加上有机蔬菜和高质量的面条,成本一下就上去了。
“如果开一家拉面店想做到很赚钱,一天得卖300到500碗,但我们当时受到店面规模的限制,一天只能卖120到130碗这样。客单价不高,一碗面五六十元,贵一点的八十元。也许很多消费者会觉得已经很贵了,但利润其实并不高。”
拉面店的尝试不算成功,他在家里歇了一年,回到了酉一。与此同时,又和人合开了Yona Cafe深夜茶屋。“日本有很多这样的深夜茶屋,用音乐、美食将陌生人联系到一起。”他想在上海做一个这样的尝试,既然日本的青年会喜欢,上海人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呢?
说是茶屋,其实相当于酒吧。特色酒之一是柠檬片叠得高高的柠檬高塔High Ball——他从前也是酒保出身。
有意无意的,他选中了南塘浜路上一个“吆尼角落”的僻静巷子。“我就是想试试,能不能只靠音乐的魅力把人们吸引到这个偏僻的地方来,让酒吧一直经营下去。”
每天凌晨一点,脱下厨师服的他摇身一变成为酒吧老板。
有时候他兼任DJ,亲自打碟,也会有一些有名的DJ来做专场。
还有深夜的FREE MARKET,大家带着自己的手工作品或者黑胶碟来酒吧摆摊。
Yona Cafe开到早上五点,虽然提供的都是简餐,但所有菜品都花了心思。尤其他的招牌蛋包饭,蛋衣呈现出裙边的样子,无比鲜嫩和灵动,曾经很是轰动过一阵。对于上海很多蛋包饭爱好者来说,那真是在深夜里最能慰藉人身体和心灵的美食。
直到今天,网上还能看到美食博主们去探店后公开的蛋包饭菜谱。整张蛋衣只需10秒即可出炉:
第1~3秒,倒入打散至无颗粒的蛋液;
第4~6秒,用筷子从蛋液两边划至锅子中心,戳着锅子中心旋转180°;
第7秒 ,筷子不动,进行固定;
第8~9秒,筷子戳着中心再次旋转360°;
第10秒,离开火源,顺势滑盖在事先准备好的炒饭上。
和很多料理人不同,横山很乐意分享自己的菜谱,他觉得料理本来就是一件快乐的事,如果大家都能按照自己的菜谱作出好吃的料理,他们就会很快乐。在这个并不太美好的世界上,每个人都有权享受一些简单的快乐。
深夜的音乐和蛋包饭吸引来了这座城市里不愿入睡的年轻人,但也引来了邻居的不满和警察的上门。在经营Yona Cafe深夜茶屋的两年中,音乐扰民的问题一直没能得妥善的解决。
“警察登门拜访了好多次,他们走了以后,下次又会有人报警,然后他们又来了。到了2019年冬天合同到期的时候,我就决定不做了。现在想想觉得也是件幸运的事,因为紧接着新冠就来了……”
如今在鸟藏·盛炭烧酒场,一天的生意是从晚上五点半开始的。
下午两点,横山幸彦就开始准备了:他换上工作服,搬来大袋专用的备长炭,往烤炉里加炭;在竹签上串各式肉串……每块肉都是他自己切、串的,这样便于掌握肉块的大小。
做鸡肉串的时候,他会先将鸡皮披下,切成和肉块同等大小,再和肉串到一起。如此,食客便更容易享受到鸡皮和鸡肉分明的层次感。
烤串做得好吃的一个诀窍,在于选大小相同的肉块串成一串,有利于烤得均匀。
烧鸟界一个约定俗成的标准:判断一家店好不好,尝一下提灯就知道了。提灯是由鸡的卵巢和未孵化的蛋组合而成,在上海很多甚至颇有名气的连锁烧店里,都不敢轻易把烤提灯写进菜单,因为容易“翻车”。
一般人家里买鸡也不要提灯,SEI就让卖鸡的把当天活杀的鸡留下提灯送来。横山每天花上两到三个小时,用小火慢炖,炖出一锅特质酱料。烤提灯时淋上酱料,就没有不好吃的道理了。
他也经常会针对不同时令和中国人的口味,开发出一些新的菜品。比如说在之前的店里曾尝试过的酱鸭舌,这是他很满意的一道菜品:“那就是上海人都会喜欢的口味。”
这可能也是他和太太都不太喜欢别人用“匠人”来形容他的原因,SEI说:“我觉得匠人精神在我理解里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它是指一个人一辈子勤勤恳恳做一件事情。
“但从另一角度去理解,这难道不会有一点死脑子吗?如果一个所谓的料理匠人,只钻研一种味道的料理,他在上海这样快速发展的城市里估计也是活不下去的……就开心一点,差不多就差不多了,不用太执着。”
横山虽然不会死磕一种口味,但他从未停止对于料理的思考。SEI说,关于菜品,关于经营,他会不断地有新的主意冒出来,这就说明他一直都在钻研。”
但在如今,口味已不是食客们衡量一家店水准的唯一标准。随着烧鸟店越开越多,行业内卷已达到严重程度。
在大众点评上,曾经有一个差评让横山幸彦很在意。评论里说,鸟藏的“环境和味道都一般般”。“到底什么样的环境才算好呢?”横山自问。这里刚经过装修,并且卫生也做得很到位。经过SEI的提醒,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还不够“炫”。
“近年来,大家开始流行把食材都放在外面,最好是可以把一个吧台都摆满。食客看了就会觉得,牛!然后烤的时候,那个火蹿老高,大家又觉得牛!”SEI说。
“是的,为了拍照。”横山幸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这里好像没有那种吸引人眼球的东西。再说,为什么一般般就是不好,就要给差评呢?”
这家店在装修前是做河豚鱼料理的,至今已开了14年了。总体而言,日料在上海是最受欢迎的菜系之一,但真正能在时间的涤荡中存活下来的日料店并不多。酉一也已经开了14年,在上海,任何一家存在10年以上的店都被称作是老店。
“14年在这里听起来好像已经很有历史,但回到日本,一家店开14年根本算不上什么,那里50年以上的餐饮店很多,甚至百年老店也不少见。”横山幸彦印象里很少听中国人说自己从小是吃哪家店长大的,相反,他们更常说的是哪里又开了一家新店,去试试。“但在日本,经常会听到人们说:‘我要带孩子去吃自己小时候经常去的店。’”
在上海这些年,他目睹了很多日料店开张又倒闭的过程。
“刚开业的时候,食客看到消息,想法都是‘哇!要去!排队也要吃!’但这波热度过去之后,就没有客流了,感觉好像都做不长久。之前流行日式烤肉,一眨眼开出了好多烤肉店。后来又流行烧鸟店,这些年又开了好多好多烧鸟店。”
一方面,相比其他门类的日料,店家都觉得烧烤简单易上手;另一方面,“我说句不是太礼貌的话,对于很多食客而言,他们其实也吃不出太多区别。”这导致的结果就是,店开得快,也死得快。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感觉近年来懂经的食客在增多。“过去十几年来,上海日式餐饮的行业水平和氛围,和我一开始来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由于社交媒体的发达,现在的年轻人更时尚,接受新鲜东西的速度更快了。”
他以时下很火的清酒举例,
“我知道有很多中国人都会参加小型的清酒品鉴培训班,这都是从前没有的,至少是普通人没有渠道接触到的。我觉得这些都挺好的,食客的水准都越来越高了。”
但有些趋势则让人感到遗憾:在日料店与日俱增的同时,真正优秀的日本料理人却在减少。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签证问题,现在的工作签证倾向于发给高学历的外国人,但是做料理的人一般学历都不高。所以,很多老料理人因为签证到期无法续签而离开。这些年来,他认识的很多日本老料理人都去了东南亚国家工作。
在横山看来,那实在是很可惜的。
2020年新冠疫情刚流行的时候,人们主动足不出户,上海众多餐饮店纷纷打烊,酉一还开着。
SEI没地方吃饭的时候就会过去,横山总是细致而沉默地做饭给她吃,最常做的是一碗凉拌苦瓜。他们2015年就认识了,横山下班以后经常会去她所在的居酒屋吃饭,但两人没有太多交流。
疫情期间,店里几乎没有客人,他们渐渐熟络起来。交流多了SEI觉得,
“啊,原来这个人是可以和他说得上话,可以交流的人呢。他听得懂我在说什么,我也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在这个时代,人与人之间真正的、有效的交流太少了,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孤独中。更多的时候,两个人明明说的是同一种语言,彼此却无法理解。
而在横山看来,这个上海女孩看上去年纪轻轻,却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执着而坚定地去实行自己的想法。
他们有很多相似的意见,他们也有共同的梦想——有朝一日开一家完全贯彻了自己想法的店,一家让自己百分百开心的店。
“如果自己做得不开心,你的不开心就会体现在店里各个地方,并渗透进你做的料理里。当你开心了,才能完全投入到自己所做的事情里,你的快乐也能被客人感受到,他们才会愿意下次再来。客人来得多了,你才能真的赚上钱。”
横山说。
很多料理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喜怒哀乐其实都反映在他们所做的料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