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人们讲，当年下雪天这边的雪地里连个脚印都看不到的。”市政协常委、上戏电影学院院长厉震林说。我们此刻正站在上海最热闹的马路之一、号称“宇宙街拍中心”的安福路上，“因为路上没有人”，他补充。

安福路，一条于1915年开始修筑的小马路。长不到900米，东起常熟路，西至武康路，乌鲁木齐中路在中间横穿而过。和现在的景象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安福路东段早先曾是市声杂沓的烟火之地，而如今被网红们几乎踏破的西段当年却非常幽静。

厉震林31年前进入上海戏剧学院任教，工作缘故他常常要来看演出，因此见证了这条马路在30多年间的变迁。改革开放以来，因其文艺元素密集，安福路成了城中文艺青年的“集散地”。而和时尚潮流紧密联系，却是近三四年的事情。但在厉震林看来，安福路的爆点诸多，其实早就该破圈了。

2022年，武康路-安福路街区跻身第一批获评的国家级旅游休闲街区。同年，安福路文艺街区又入选文化和旅游部公布的第二批国家级夜间文化和旅游消费集聚区名单。台风过境的这个周末夜晚，新闻晨报·周到记者和厉震林一起打卡安福路，在一场City Walk中探寻这里夜间经济的新模式。

这条800多米的小马路上，集合了文艺、时尚以及吃喝玩乐各种元素。业态丰富之余，定位却稍显模糊。在厉震林的畅想中，未来的安福路可以进一步借助自身的文艺资源，与武康路以及华山路进行更好的联动，将这一带升级成一个艺术生态区，提升城市文化的能级。

只要有人就有消费

这是毫无疑问的

安福路曾经是一条“专属”于文艺青年们的小马路。

始创于1950年的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和始创于1957年的上海青年话剧团都位于这条路上，它们于1995年合并而成上海话剧艺术中心。

当时的演出市场虽没有今天的热度，但文青们追星却也毫不含糊。1994年，当由王志文主演的《楼上的玛金》在人艺小剧场上演时，不但制造了连演21场、场场爆满的现象级上座率，还有他的铁粉连买21场头排座位。

《楼上的玛金》剧照

“梧桐区每一栋房子都有很多故事，”厉震林站在安福路288号的话剧艺术中心大门前说，“而这些故事里面，又有很多跟文艺有关。像这一带，就是一个文艺元素特别密集的街区。”

从他的站位往东走，会经过音乐家贺绿汀曾经住过的191弄美华里；往西走，则是位于安福路322号的永乐汇。这个如今的网红“微园区”，曾经是上海市电影发行放映公司驻地，后来的上海永乐股份有限公司也选址于此。

园区内定期举办露天电影放映，而在文艺界颇有影响力的“Film电影时光”书店也不动声色地彰显此地曾经在上海电影界的重要地位。但现在的年轻人来到322号，更多是奔着网红餐厅RAC、多抓鱼循环商店或者13DE MARZO CAFE也就是“小熊咖啡”去的。

厉震林坚持带我们来这里逛逛，书店开在一幢典型西班牙式三层砖木结构花园住宅里。他说，这栋别墅是当年孔祥熙送给长子孔令侃的婚房，后来成为永乐公司的总部。

曾经的孔家宅第一隅如今是书店，也是咖啡馆

和园区里一派生气勃勃的营业状态截然不同，书店已经大门紧闭。周六晚上7:30就打烊，他猜想，这可能和店主的经营理念有关。

即使电影元素在当下的安福路已经削弱了，这也并不影响夜间文化旅游的消费市场在这里呈现出百花齐放之姿。

“安福路真正变成网红打卡地还是最近三四年的事，确实让我有点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厉震林说，“因为这一带实际上确实具备很多成为网红的爆点，比如文化元素、历史和建筑元素，以及梧桐深处的街道风情，最重要的可能还是因为潮流小店多。”

且不管来打卡的人们对于街边小店的生意究竟有多大的拉动作用，厉震林认为，只要有人就有消费，这是毫无疑问的。

将来在这条路上走的

应该是最向往明天的一拨人

我们走在这条和武康路并称上海City Walk“天花板”的小马路上，一边感受官方宣传语说的“梧桐深处的美好”，一边却不得不屡次停下谈话——因为本来就逼仄的两边人行道上停满助动车和共享单车，有的空隙处只能容一人走过。所以必须稍稍暂停谈话，屏息凝神地从车辆和街面房子间留出的缝隙中穿过。

厉震林直截了当地指出，作为一个国家级旅游休闲街区，安福路着实还有很多有待提升的空间。

“这么多车辆停放在这儿，在整个景观上看着不舒服，走路也不方便。”他建议，

“索性拆除马路两边人行道，将整条安福路铺平，改造成一条步行街。”

安福路是一条从东到西方向的单行道，无论工作日还是周末，车辆在近乌鲁木齐中路时就会遇到一定程度的堵塞，另一头的武康路上情况更糟。“变成步行街以后，除了居民的车辆可以进出，其他车就不要让它们开进来了。这样就解决了交通拥堵这个最大的难题。”

此外，助动车和共享单车也应严格限制，“如果把这些车子都挪走，人们步行的空间会增加很多，氛围感也将不一样。”

人行道上给City Walk造成不便的车辆

在网上，关于安福路的“槽点”里和交通问题呼声同样高的，是“如厕难”。尽管有不少热心网友支招，可以去安福路195号2楼上厕所。但那里的厕所设于该地址的商户内，严格意义上而言并非公共厕所。

距离安福路最近的厕所在乌鲁木齐中路五原路上，根据记者亲测，以正常速度从与武康路交界的西段走到这个厕所，至少需要10分钟。

和公厕同样稀缺的是垃圾箱，厉震林在看到人行道上一辆助动车的框里被堆满各类饮料杯后忍不住摇了摇头，

“非常不应该，你看本来蛮罗曼蒂克的一个地方，一下子出现这么些垃圾在这里，会把情绪会破坏掉的，简直大煞风景。所以，这些都需要政府进行一个整体的规划。包括架空线，如果可能还是全部入地更加美观。”

大煞风景的垃圾

但街景的提升，少不了人参与其中。

“我觉得比较理想的状态是：以后在这条路上走的人应该是上海最文明的人，最有素质的人，也是最向往明天的一拨人。而这里这么多的业态，包括我们这些文艺机构，也都应该能给整个上海创造一些新的概念，新的思想或者新的生活方式。”

变是常态，不变是底色

如此神秘、陌生而迷人

如果从靠近武康路的那头逛到乌鲁木齐中路时尚未感受到上厕所的迫切性，我们建议你在好德便利店喝一杯特调鸡尾酒歇一歇腿脚。

是的，你没听错，这是今年3月推出的一项新业务。所谓的早C晚A，同一个空间，在不同时段开展不同业务，以此增加盈利点。

厉震林要开车，因此点了杯无酒精饮料。便利店吧台上的女服务生熟练地甩起了手中的调酒杯，她说，新业务开展得还不久，现在每天平均卖出五六十杯。买了酒以后可以端到店门口新建的一排长椅上坐下笃定喝，待脚力恢复再继续自己的梧桐区City Walk。

创新的便利店

厉震林此时像所有“做人家”的中年爷叔一样，对比起这里和马路对面那些酒吧里一杯酒的价格来。“在这里，19.9元就可以喝一杯，最贵的不超过29.9元。你去酒吧，点一杯装在精致的高脚酒杯里的红酒，价格就要翻个倍。”

他觉得上海的便利店显然已经达到Next Level了，

“一切以市场需求为导向，而不是拘泥于自己原来卖什么。上海人的门槛就体现在这里，他们做生意就比较精。其实也应该是这样的，便利店也完全可以进行业态的创新，实现从无到有，因为文化这个东西就是可以从无到有的。”

他进而解释，“我们经常讲‘水炸油条’，其实文化就是水炸油条，你没有都可以变出来，可以创造出来。好德改酒吧就是因为注意到年轻人有边走边喝，或者是坐下来小酌一杯的需求，而它肯定比酒吧要便宜。我觉得这样的做法很好，只要能够便利到百姓，进行任何创新都是可以的。”

厉震林认为一切应以市场需求为导向

厉震林指出，作为一条近三四年才火起来的马路，安福路要从网红到长红，关键就是四个字：常变常新。

“一定要有创新，不断为这条马路注入一些新的元素和新的能量，否则网红也会褪红。变应该是它的常态，不变是它的底色。”

不变的部分，指的是它的文艺性。

和很多网红打卡地不同的是，安福路的走红从最初便自带争议属性。当一部分人将其戏称为“宇宙街拍中心”时，另一部分人则吐槽这里是“600号分号”。厉震林倾向于用赞许的眼光看待这种形态，

“上海需要这些属于年轻人的时尚点，你都不用宣传，一种自发的内驱力就会促使年轻人来到这里。因为如果不亲身感受这里的氛围，他们就会觉得落伍，甚至在朋友们中掉价，好像都没有话语权了。所以，安福路对上海来讲是非常具有示范意义的。”

他建议在上海各区都应该形成2至3个这样的时尚点，“当然，这个地方本身比较特殊，处于徐汇、长宁跟静安三区交界的地方，其本身是属于徐汇区的。”

安福路早在破圈之前，就已经是厉震林心中的宝藏小马路了。“对于游客来说，在时间有限的前提下逛街首选肯定是南京东路，淮海中路，以及陆家嘴。”他说，“但我经常跟外地的朋友推荐这里，因为它很神秘，很陌生，带点迷人的东西在里面。”

从118元的吐司到搬离的小店

不应过度消费安福路

因为台风过境，这个周末的晚上安福路的人流量罕见的没有达到饱和。

一个最直观的判断标准，就是美妆店HARMAY(又称“话梅”)楼下的台阶没有人坐，而马里昂巴咖啡，这个上海文青心目中的文化地标门口摆放的竹椅也空出好几张。

这才是马里昂巴门前的常态 图by网友

在“话梅”对面的潮流商户里，就有王鹤棣的品牌D.DESIRABLE。近日，该品牌的联名限时快闪品牌DT.18吐司因为一条面包售价118元被炒上热搜。

“据我了解，这个价格不仅是包括面包，还附赠一些挂件、香薰片、茶包等联名周边。他的粉丝主要买的不是正品，而是赠品。都属于自愿掏钱，愿意出资帮明星造势。”厉震林解释，“这个圈子比较复杂，但我觉得也应该适当规范一下。不能因为是你的粉丝，就可以用很高的价格剥削他们，恐怕也不合适是吧？”

我们站着说话的这片区域，通常情况下人多到几无下脚之地。

“这片是网红最聚集的地方，尤其白天高峰的时候，就是人挤人的场面。有时候好像警察指挥也没有太大用处，我觉得节假日如果客流量太大的话，也可以采取分流和错峰的方式。”

厉震林经常在这个路口来往，每次经过的时候就想，其实应该找些年轻人来这里做志愿者。“就我们上戏的学生也可以，来做志愿者，对人群进行下劝导和分流。”

平日里人多到几乎无处下脚的街头

他强调，“像安福路，包括武康路这样的地方，不能过度消费它们。如果因为人太多太挤而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就不好了。”除了安全隐患，他另外的担心是这里的消费价格可能因为人流量过高而出现大幅度提升，出现“宰客”的现象。

厉震林的隐忧并非完全无迹可寻，近年来，安福路上已经有多家人气小店因为租金问题而搬离，比如去年10月搬走的野兽派花店；中年文青的精神港湾马里昂巴咖啡馆也一度差点关店，后来虽然留在了安福路，但整个格局环境都和老店没什么关系了。最近离开的则是CASA CASA，当它即将迎来自己在安福路上的20周年纪念时，它去了岳阳路。

贴在店门口的公告上耐人寻味，

“2024年，克洛普告别了利物浦，姆巴佩告别了大巴黎，一众的画廊也告别了上海的西岸。他们都没有比我在安福路待得更长，是我太固执吧，但我就是对这个和我一起成长的地方带有深厚的感情，20年对于任何一个人的一生来说也会是重要的存在，不是吗？”

当一条网红马路失去一家开了20年的老店，总是让人唏嘘的。

14尊雕塑和戏剧大道

关于“武安古镇”扩区的设想

“安福路在我心目当中是一个诗意而文艺的街区，我希望它能够规范、有序、时尚、高雅、可持续，有永不落幕的未来。”

但在目前阶段，厉震林认为安福路除了环境还需整治，它的定位也稍显模糊，“还是要从政府的层面做一个整体的规划，比如说明确它和整个片区的定位，对这里的业态采取一定优化。”

他手指我们的脚下，

“这条路就可以变成星光大道，和好莱坞还有香港一样。你想，光话剧中心就出了多少明星，一人留个手印，那样的话这里还能有更浓的商业氛围，网红们更要来打卡了。”

在他看来，如果安福路可以改造成步行街，那么将其继而打造成一条星光大道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早在10多年前，厉震林他们就有过一个构想，将安福路到上戏所在的华山路这一段道路建成一条戏剧大道。为此，上戏方面做了很多努力，他们从世界多个国家城市收集来14尊著名戏剧家/文学家的塑像，其中包括雨果和歌德。

尤为珍贵的一尊是由歌德学院赠送的德国戏剧家、诗人布莱希特的青铜头像，全世界只有两尊。厉震林介绍，头像就是他刚刚去世的时候，用石膏直接从其遗容上翻制的。如今一座在他的家乡奥格斯堡，另一座就在上戏的校园里。

全世界只有两座的布莱希特头像

“我们当时的规划是把这些塑像沿安福路到华山路靠近希尔顿的马路两边排开，并将这一段打造成戏剧大道。所有业态都围绕戏剧展开，比如说戏剧书店，戏剧服装店，戏剧化妆店等等。”

这个设想最终没有实现，一部分原因是地段的特殊性，因为涉及到徐汇、长宁和静安三个区，而三区的想法和管理很难统一。

这是他至今的一大遗憾，我们跟随厉震林来到上戏，在夜晚一片暗黑的校园草坪上挨个参观了这14尊塑像。“在我们华山路这么小的一个校园，五十几亩地的地方，这些塑像不得不很密集地集中在三块地方，”厉震林无奈地笑笑说，“如果把它们放在外面让大家都能看到，无疑会更加有意义。”

从安福路到上戏，需先沿着武康路走一段，然后右转至华山路，再走上大约500米。

“你们看，这段路上的业态就明显和安福路的不一样，更偏日常生活。如果可以把安福路的网红效应分散到华山路上，一方面可以让安福路不那么拥挤，另外也可以带动这一段华山路City Walk的热度。”

他在一路上指给我们看曾经住过周璇、孙道临和王文娟等文艺圈名人的枕流公寓，再往前还有正处于翻修中的马兰花剧场等。华山路上有丰富的可挖掘的文艺元素，但现在关注度还相对较低。

因此，厉震林在今年的两会上递交了一份提案，提出了“打造沿华山路艺术生态区”的概念。让“武安古镇”（注：网友对于武康路-安福路街区的戏称）的国家级旅游休闲街区达到扩区效果，进一步提高城市的文化能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