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何忆义说，他在截肢前有过一次濒死经历。

当时为了保住那条腿，延续一线成为职业球员的希望，他和家人选择了保守治疗。其实是没有指望了，但还不肯死心。回到汕尾老家，又尝试了传统疗法，直到他的左腿重度糜烂，流血不止。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时候，何忆义已经昏迷。后来家人告诉他，算他好彩，差一点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这次经历之后，他们方才下了决心去截肢。

做完手术，何忆义睡了两天，醒来脱口而出第一句话说的是——“真舒服啊！”

近日，何忆义受邀来上海参加公益活动，在现场受到热捧。很多人无法想象，在正常的足球世界之外，还有像他这样用另一种方式坚持和实践梦想的人。晨报记者在活动后对他进行了专访。

只要活着，将来总有办法

及至后来长大成人，何忆义偶尔想起当时虽然截肢，心里也并不至于多么痛苦，大概就是因为有了那次差点死掉的经历。“那回我明白一件事：不管怎样，得先活着。只要活着，将来的事情总有办法。”

那年，何忆义12岁，已经在深圳一支俱乐部的梯队训练。恰巧被来自法国的球探看中，正待办理赴法签证。忽在一场比赛中受伤倒地，去医院查出左腿得了恶性骨肉瘤。这是发生在20岁以下人群中一种常见的恶性骨肿瘤，医生当时就告诉他们作好心理准备，这条腿是保不住了的。

少一条腿还怎么踢球呢？所以他们在最初一年多的时间里是采取保守治疗的，但病势也在渐渐恶化。“这个病，是从刚发现开始就一直痛。那时候为了治疗，过年也在医院。”在他那个年纪，正是爱热闹的时候。缺席了一年里最热闹欢腾的场合，他该留下多少遗憾，以至于很久以后讲起来还隐隐有些怅然，“人虽然躺在医院里，眼前却好像能看到老家每个人围拢在一起庆祝的样子，很想早点康复回家。”

截肢手术做成以后，他闲不住，很快出门找朋友玩。“还是想踢球，就开始尝试拄拐杖踢。”也没人教、没人管，纯属一个人蛮来。“摔了，没敢和家里人说。结果伤口发炎，去医院又截了一次。”出来以后，不等伤口恢复彻底，又来不及去爬山、游泳，结果是又被送去做了一次手术。父母责怪他，“都截肢了，你就好好在家，不要再做出格的事情了。再这样下去，命都没了。”他是完全不怕，“我这个人一直有点我行我素，我就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和以前一样。你真的热爱，就不会在意摔倒、受伤。”

但生活毕竟不同了，无论从生理、从心理，他都需要慢慢适应起来。好在何忆义天性很乐观，总是能从那些不好的事情里挖掘出积极的一面。“那时候出门坐公交车，不是人人看见你都会让座的，那我就当训练一下自己的脚力和平衡力。一开始站不了那么久，因为一只脚站会很疲劳，慢慢就可以站到三个小时了。”

如此休养调整了一年多，进了广东省残联田径队。他代表广东参加了两届残运会，并在2015年第九届全国残运会上获得了跳远T42级冠军。但田径是碗青春饭，何忆义清楚，自己迟早得做些别的事，可以干一辈子的那种。

于是，他从田径队出来了，“出来闯一下”。

拄拐杖的人也应该得到起码的尊重

即使在练田径的时候，他心里最记挂的还是足球，他总不忘记自己是个球员。

“田径队的训练场不能踢球，我就坐上两小时车去球场。”但不是每次都能踢上，“有时候可以让我踢；有时候说我是残疾人，怕有意外，不让我上场，就只能在一边看；还有的时候，上场两、三分钟，拐杖断了，也只能看他们踢。”

最开始被拒绝的时候，他心里会很难过。“虽然我拿着拐杖，但我也是一个人，至少要给我起码的尊重。何况踢的又不是职业联赛，都是业余的，大家也都是因为热爱才聚在一起……”他感受到却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一种困惑是：一颗热爱足球的心怎么能拒绝另外一颗怀着同样热诚的心呢？这让他尤其难过，因为觉得被自己的同类排斥了。

后来，受他热情的感染，越来越多人开始接纳他。他给自己设定目标：每场比赛都要进一球，或者给队友助攻一球。在他而言，这并不仅仅是进攻球员在球场上都有的那一份野心，更多的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是不想拖累他人的那种自尊心。

刚开始他用长拐杖，“因为打开幅度比较小，所以我摆腿那一下力量不是很大，会经常踢到拐杖，然后就会摔倒。现在用运动拐杖了，幅度大一点，力量就可以起来。”他说，到目前为止，自己已经踢坏48副拐杖了。“本来正常的话是两年一副拐杖，现在一年十几副的换。”

何忆义在球场上可算得是自学成才。他留心过，目前中国的残疾人球队大多都是针对盲人、聋哑人或者智障人士的，像他这样肢体残缺的人，不容易找到组织。很多年里，他都是通过看视频自学技术，因为没有专业的教练指导。他现在基本在球场上什么动作都能做，跑得也不比正常人慢。何忆义引起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一年中，他会受到不少公益和商业活动的邀约，只要有时间，他总是会参加。他和英超一些球队都有密切联系，成为英超在中国的特殊代言人。

“很多人鼓励我，我也鼓励别人，人本来就应该互相帮助，没有谁可以说自己天生只该接受帮助。”他希望通过这些活动的机会，让自己的经历给更多身处困境的人们以激励，让他们敢于突破自身局限。他后来在什么地方看到一句话，“说的是人有两条腿可以奔跑，有一条腿可以跳跃，没有腿还可以飞翔。我觉得这话好像在说自己，我两条腿齐全的时候是球员，在场上奔跑；后来截肢了，就做田径运动员，一条腿练跳远。我也拿这句话鼓励那些两条腿都没有的人，他们虽然不能跑不能跳，但还可以飞翔。”

何忆义说起来不免感慨，“在我接触到的很多残疾人里，他们是自己首先就过不了自己那一关，会自暴自弃。我想通过自己的经历鼓励他们，让他们靠自己走出来，自力更生。我就从来没把自己当残疾人看，你们能做的事情我基本上都OK。”

“几万人里，就我一个残疾人”

何忆义装了假肢，参加田径比赛的时候会用，但靠假肢行走速度慢，平时踢球或是和朋友一起登山跋涉，他更喜欢借助拐杖。“大家一起出去，我走在最后一个，落下个十几、二十米，就觉得拖累了人家，这种感觉很不好。而我拿拐杖，就可以和正常人走得一样快，甚至比他们更快。”

何忆义的假肢是在北京安的，回到广东，一个热胀冷缩，尺寸不能完全契合了，因此时不时给他制造些麻烦。“我经历过带假肢在路上走，结果螺丝松了，整条腿掉出来。我同时摔倒在地，下意识想扶住身边的人。结果那个人被我突然扶住，一转身想搞明白发生什么事，一看，被我吓到了。”他笑起来，“现在说好像挺搞笑啊，你看你也笑了，但当时这心里是很无助的。你会忍不住希望，如果身边有个人扶下该多好啊。因为你要去找个公厕把假肢装上，把螺丝拧紧，但靠自己一步步蹦过去，太遥远了……可是总希望别人能帮到自己，这种想法本身就不对。这都是应该通过自己努力去改变的，只有自己够强大了，才能克服碰到的任何困难。我每天不断训练脚力和身体力量，我从一只脚只能蹦100米，慢慢发展到能蹦500米甚至更远了。”

何忆义失去左腿的这12年，也是不断坚硬自己内心、挑战自我极限的12年。他不仅仅满足于常人所能达到的水平，他更要超越常人。“我参加过三次斯巴达勇士赛，其中有一次我去马来西亚参赛，有几万人报名，我是唯一的残疾人。比赛一共有17公里，上山下山、游泳、障碍，我到最后两个手都磨出水泡了，但还是把比赛全部完成了。我喜欢有激情的体育项目，上个月去海南体验了冲浪。第一天是入门训练，正好那里有省队在练习，我第二天就上到省队的级别。”一次次自我挑战的经历，给了他无法言喻的成就感。

后记

何忆义从田径队出来已经三年多了，从事足球培训相关的工作。“这个过程中，什么都不懂，就一点点学习。也会经历一些委屈，忍不住想‘留在田径队里就好了嘛’。”但通过参加了社会活动，也积累了一定的社会资源。他想，将来如果条件允许，自己还是想组织一支专门的肢体残疾人士的足球队，教那些热爱足球却苦于没有教练的人踢球。

他还接了一部电影，是根据他的亲身经历改编的，他将在其中担任主演。现在只等疫情稳定，就准备开拍。

何忆义如今的生活忙忙碌碌，最忙的时候，他一年飞行了三十多次。每次出行，他身上安一条假肢，手里拄着拐杖，包里再背一条假肢。虽然充满种种不便，但他觉得很高兴，这个世界这么大，却好像没有自己不能去的地方。他也感到庆幸，所幸自己当初没有听大人们的话“好好在家”，“人的边界呀，都是自己给自己设置的。”

他有很多计划正在着手展开，未来看上去充满希望，但他心里也没有个底。他且相信，自己如今每天为了梦想奔忙，日后岁月一定也会不负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