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兴地块居民签约问题清册”中的100多户“问题户”,各家都有各家的实际情况。其中占比例最大的,就是对征收补偿政策(包括征收均价、面积计算方法)不满意。看过了太多“改变命运靠动迁”的例子,不少居民的心理预估价与实际评估价落差巨大,因此产生了有强烈的不满情绪。
对征收所和居委会来说,解决这些“问题户”的过程,都是一场又一场的“攻坚战”,也是整个旧改过程中最为艰难、状况迭出的环节。它不仅考验征收所经办人的话术、技巧、专业素质,同时也是对居委工作人员工作经验、心理素质、服务态度等的大考验。
12月23日下午,从征收所经办人处得知自己块内的于向新家依然坚决拒绝签字之后,李琳决定上门去探望下。因为与李琳熟悉,于向新一早就告诉过她:“小李,我们关系老好的,我不想为难你,你嘛也不要来逼我,免得伤感情。”
所以一进门,李琳就跟两老打招呼:“于老你不要赶我,我知道你不要跟我谈。我也不是来劝你签字的,是来跟你们聊聊,免得你们两个老的心里面不痛快,再生个病什么的,就不划算了。”
于向新夫妻两人分别是77岁和75岁,住在宝兴里底楼一间据他们自己说有30多平米的房子里。房间里有一间前几年装好的整体淋浴房、带马桶,做饭则需要用门口的煤气灶。
于家是非常典型的老年人家庭:墙上有年代古老的招贴画,同样年代古老的箱子摞在大立柜上直达天花板,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不同年代的照片。房间里林林总总的东西非常多,但收拾得还算干净。这间房屋估算下来,可以拿到五百多万征收款。
这时于老夫妇刚刚从医院配药回家,面对居委工作人员的上门,他们显然是不太欢迎的,但出于礼貌,还是请李琳进了门。两人自称患有有高血压和其他老人病,他们最看重的就是宝兴里就医环境好,方便,非常不愿意离开。
于向新向李琳抱怨:“我看到你,觉得压力老大的。我们刚刚从医院回来,还要等确诊结果。”
李琳:“所以我说你要放宽心,到了这个年纪,身体健康最重要。”
于向新:“我们是不想离开黄浦区的,老年人活命,就得靠医院。搬走对我们没好处的。我们现在住这里,洗浴也有,厨房也有,就两个老人,足够了。你给我这几百万打包价,我到什么地方再去买这样的房子?再有这样方便?”
听到于老提起价格,李琳表示,价格是征收所电脑里根据各家房卡面积计算的,都是有公式的,人工是没办法更改的。“我就担心你,到时候人家都签了,你还没签,最后你还损失了利息。”
于向新:“这就是你们做事的态度吗?强迫我们老年人搬出自己住了这么多年的房子,不管我们死活?”
李琳:“你有什么具体困难,都可以讲出来。我们居委会能帮你解决的,一定会帮你解决。我们解决不了的,还有外滩街道,还有区政府呢。不是说让你签了字,就什么都不管了,随便你住到大街上去。你先不要自己把自己愁坏了,这也不是什么要死要活的事情。政府最终的目的,还是帮你们改善居住条件。”
于向新:“我们两个老的,能搬到什么地方去?找房子、买房子,我们哪里有这个精力的?事情多得来,想想就头大。我死在路上怎么办?我们都是已经到(死亡)门口的人,老年人不太好随便搬来搬去的。”
李琳:“于老,不要触自家霉头。我的意思是,你就算下决心不签字,你也得想想看过了年自己住到哪里去。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个旧改是大势所趋,85%的生效比例一过,你就算不签字,最终也还是得搬走的。”
于向新:“我不是不相信你,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你记着一点,自己相信自己都满困难的,很多形势都会逼迫着你。我们就等着,等到最后。”
李琳说,于氏夫妇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家,只不过他们多年来住在宝兴里,从未自己买过房子,一想到将来要租房、买房,还要跟中介打交道,内心就充满了恐惧和抗拒。“这个年纪的老人确实是不愿意折腾的,这个可以理解。从居委会来说,我们不可能解决他们对征收补偿的要求,但可以跟他们谈谈感情,让他们不要觉得两眼一抹黑,日子没法过下去。接下去,居委会和街道对确实有实际困难的人家,也是会继续跟进的。”
在周围一片签约潮下,“形势”显然出乎于向新原本的预料。最终,于家赶在2020年1月5日之前预签约结束之前签了字。
不过,当天于向新对李琳说的“等待确诊结果”并非虚言。后来的检查结果显示他患上白血病。按照“黄浦区金陵地块特殊对象认定和补贴办法”,他可以获得一笔一次性大病补贴。希望在新的居住环境中,老人家可以安心养病。
2019年12月25日晚,上海大雨。两位征收所经办人来找李琳,前往她块内的钟向家庭拜访。听说这是一个“很难讲话”的老人,热心的唐晓亮表示愿意跟着去帮忙说说话:“我也去听听,也向你们学习学习。”
钟向67岁,妻子病逝,女儿在澳大利亚。他独居在一间11平米的房子里,房间里靠墙摆放着一张双人床,床边的墙上是钟向妻子的黑白照片;一张写字台,一个立柜,没有卫生间,家里收拾得非常整洁。厨房就在门口的过道上,几户人家合用。
钟向坐在床边,两个经办人坐在仅有的两张椅子上,李琳坐在矮小的方凳上,唐晓亮只能倚着门框站着。这个原本就很狭窄的房间,一下子被挤得满满当当。
钟向本人看上去非常温和。他之前就对经办人表示过,自己对征收均价不认可,但“如果你们过了85%,那我就去签字”。
钟向:“你这个均价,跟我的测算差太远了,我表示不满意。假如能原拆原还,我马上就跟你签约。现在你给我这么点钞票,我搬到哪里去,我连方向都没有。”
经办人:“均价是均价,总价是总价,你这房子总共11个平方,总价300多万呢。你觉得这还不够啊?”
钟向:“这个当中我的损失呢?你叫我搬了,我能立刻就买好房子吗?我还是得借房子,我的这些家具全部没法用,这点东西全部没了。你给我的钞票里面,要买房子,要租房子,还得重新买家具。这点钞票,我去哪里买?我买到安徽农村去吗?将心比心,你们也是老百姓,只不过大家立场不同。动迁到你身上,你怎么想,你境界怎么样?”
李琳:“是的,你一直是很配合我们工作的,我们居委会都知道。”
钟向:“我原则上就是不想动迁。我住在这里蛮好,我老婆不在了,我身体又不好,家里就我一个,我就花钱弄个卫生间,洗澡、马桶问题解决,很简单的。我在这里也不找事,你们居委工作人员可以作证,居委会什么事我从来没跳出来反对过,我算很配合的了。”
经办人:“我们也理解,两千多户居民不会完全都是同意的声音,老先生你算是很配合的。”
钟向:“我是大海里一滴水,我要随波逐流。我认为这个均价低,我接受不了,而且我不愿意动迁。我这个想法是不是正确,我不知道。但这是国家行为,所以我也再次表个态,你只要过了85%,那说明我的想法错误了,我觉悟低了,那我马上签字。如果85%达不到,说明我的想法是对的,大家都跟我一样想法。85%达不到,那么你们就要反思了,至少这一块群众是不满意的。你到底是为了民生工作,还是你为了自己的面子工程。”
李琳:“两位经办人的意思是,如果我们27号当天过了85%,您是不是就可以过来签字?”
钟向:“为啥一定要27号当天,不是有一周时间吗?后面几天应该都可以吧。”
李琳:“对您来说,这一周内哪天签字都是一样的。但是对两位经办人来说,他们有数据上的考量。再说利息也是从您签字当天开始算的,一天也有五百多块钱呢。”
钟向:“一句话,你们都是为了利益。你们是为了你的利益。85%到了,项目成立,我签不签,又有什么关系?”
唐晓亮:“一个是锦上添花,一个是雪中送炭,那怎么会一样呢?他们是为了老百姓谋利益,同时也是为了做好自己的工作。这两点是不冲突的。”
钟向:“到了85%,我也要了解下是真的吗,是不是做出来的数字。”
经办人:“你这个就说远了,都不相信政府了。”
李琳:“我们哪户人家签约,哪户没签,征收所大厅里的触屏系统都是看得到的,你可以去查。如果你不信,你去问问那些系统里显示签约的人,问问他们是不是真的签了,这里的居民总归不会骗你吧。”
在两位经办人、两位居委工作人员的劝说下,最终,钟向让了一步,答应只要签约超过85%,他可以随时签约。
钟向:“我其实老反感你们要求我几点钟一定去的。但是你们话讲到现在,我也会去了解的,了解好了之后,我就去签字的。我这个人蛮简单的,我说过的话就能做到,我蛮爽气的。”
钟向也确实说到做到,在12月27日预签约首日就签了字。
除了总体上不认可征收价格,还有不少“问题户”的问题,是因为对房价估算中面积的“算法”持有异议,认为这种算法对自家不公平。
许先铭块内的冯兆家庭,提出了两点异议:因为冯家是独栋,底层灶间7平米虽然归一家人独用,但因没有写在房卡上,不能计入居住面积;二层阁楼总共17.4平米,只能按照三分之二面积认定居住面积,很不划算。
按照《黄浦区金陵东路地块居住房屋征收补偿方案》中的规定,“2001年11月1日前租用公房凭证中已有记载、用于居住并已计算收取租金的阁楼,高度在1.2米至1.7米(含1.7米)的部分,按照实际居住面积的1/2及上款规定的换算系数计算建筑面积;1.7米以上的部分,按照实际居住面积及上款规定的换算系数计算建筑面积。”
冯家的阁楼是斜顶,一面墙高2.065米,另一面墙高1.5米。虽然1.5-1.7米这部分斜顶对应的地面面积非常小,但就因为这一点出入,不能全部认定为居住面积。按照补偿政策,本来只能按照二分之一计算居住面积,但因为冯家的情况确实特殊,征收所开会讨论之后,决定按照阁楼的三分之二计算居住面积。
冯兆认为,这两项的算法,都大大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冯兆一再向许先铭和征收所表示:“我们就两点、八个字要求:认真调查,实事求是。”
按照许先铭的说法,他也不是一味纠缠、不讲道理的人。“这些都是老房子的实际问题。比如冯兆家这个灶间,以前就是公共厨房,不能算进任何一家面积的。但冯兆家是独栋,这个灶间一直是他一家人用的,他可以改成客厅、改成卧室使用,等于是派实际居住用的。现在一下子不能算面积,他就觉得接受不了。还有这个阁楼,我们觉得这个算法确实对他不划算,但政策就是照顾绝大部分人的利益,我也帮他们找过征收所,都没用。”
自家也是被征收家庭,许先铭非常理解冯兆的焦灼和失落。他先后四次与冯兆去征收所,从经办人一路问到经理这一级,有没有对这种特殊情况的特殊政策,但都未获得令冯家满意的答复。
2019年12月23日,冯兆和妻子又来到居委会。“我们没有过分要求,先弄清楚基本权益。”六十多岁的冯太太面容憔悴,说话时声音都在发抖。她告诉许先铭:“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现在跳楼的心都有了。”
12月25日上午9点,许先铭在征收办再次遇到冯兆。这次冯兆问他:抑郁症二级算不算大病?许先铭表示回去问经办人,还特别交代:“还是让你老婆在家里呆着吧,别出来。如果急出点什么毛病来,那真是得不偿失。”
李琳块内的于健家庭,也因类似情况而僵持不下。于健家庭认为自家的私搭阁楼是用于居住的,也应该乘以1.54的换算系数计算建筑面积。李琳在电话里为他算这笔账:“首先,如果是私搭,还要看阁楼高度,在高1.2米-1.7米之间的情况下,补偿价格是面积乘以均价的一半,而且你也拿不到无违章搭建的奖励费。如果你阁楼得到的补偿金额超过无违章搭建的奖励费,那算价格的时候要先扣掉奖励费。如果阁楼的补偿本身都没有奖励费高,那我还是建议你拿这笔无违章的奖励费。这笔账你要算算好。”
李琳说,征收所打政策牌,而居委工作人员最常用的,就是“感情牌”。“每个政策制定出来,都是有人欢喜有人忧,你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我就跟你说,这个不是经办人算计你,钱也不是他的钱,都是国家的。我也不是帮他们说话,我们都是按照政策、按照文件来干活,我们手里都没有权力帮你算进面积。改天你如果过来,我可以让他们的经理出来给你解释一下,但我想结果会是一样的。”
在征收过程中,确实有不少家庭的阁楼都因无法被计入居住面积而获得补偿,有的只是比1.2米的标准差那么一两厘米。比如李琳块内的汪某某家公搭阁楼高1.18米,薛某某家的公搭阁楼则高1.19米。
徐丽华说,居委会的工作,往往就在这一两厘米的出入之间:“只要居民有复核的要求,我们居委工作人员都会跟征收所的工作人员一起上门测量,但量下来确实就是差那么一点点。从居民的利益来说,确实非常可惜。但政策放在这里,如果你1.19米算入补偿面积了,1.18米算不算?1.18米算了,1.17米的人家再跳起来怎么办?最后还是要一刀切。我们也跟居民讲,这跟入学年龄卡在8月31日是一个道理,晚一天,就只能算入下一个学年。”
阁楼、灶间、阳台,这些因年代久远而被居民们不断私自搭建或挪为他用的区域,往往会成为旧改征收时最有争议的地方。除了计算标准本身,还有一些其他的“历史遗留问题”也浮出水面。
李琳块内的董颖家庭,承租人董颖已经去世。房子里有董颖的儿子董武(兄)、董维(弟)两家人的户口,董维是实际居住人。董武是退休公职人员,家庭条件很不错。旧改之初,董维就向征收所和居委会表示自己家里“一个人说话”,他一切都是听哥哥的。“因为他哥哥相对来说有点文化,跟人打交道也更有经验,他觉得可以想点办法,多拿点钱。”李琳是这么推测的。
在征收所上门测量阶段,董维家迟迟不肯让征收所上门。征收所和居委会都推测他家想再搭建阁楼,或者疏通关系、在测量的时候“搞点花头”。后来征收所天天盯着他家,李琳也明确告诉董维:“你现在搭什么都没用,旧改消息出来之后搭的都不会被承认的,你等于给自己找麻烦。”董维这才允许征收所完成测量工作。
测量完成之后,董维拒绝与征收所联系,让征收所直接找他哥哥谈,他的说法是“不要引起我们家内部矛盾”。一方面是董维拒绝收取“告居民书”等征收材料,另一方面董武一直拒接征收所的电话,无奈之下,李琳只能找了一天晚上,陪同两位经办人到董维家送材料。
李琳与块内居民很熟,平日见面也一直打招呼,这点再次派上了用场。看在李琳面上,董维打开门让经办人进屋,也收下了征收材料。但他明确表示自家房子的面积估算是有问题的,他是不认可的。
在董维的房证上,分别注明居住房屋和公搭阁楼两部分的面积。前些年董维家申请经济适用房时,公搭阁楼被算入实际居住面积,这样董家的总居住面积就超过了可申请范围,没能申请到。但在征收评估时,公搭阁楼却无法与房屋面积一样乘以1.54的系数换算成建筑面积。按照董维的说法,“难道国家想怎么算就怎么算,到头来都是我们老百姓吃亏吗?这不公平!”
李琳劝董维,材料可以先收下来,有异议可以继续谈,两者并不冲突。于是,董维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材料。没想到隔了一天,董武就带着弟弟到居委会找到李琳,让她去征收所“做个见证”,退回征收所的所有材料。在征收所门口,董武跟经办人推来推去,材料都被甩到了地上。董武一只手全程拿着手机在拍视频,证明自己没有接收材料。
李琳劝董武,这是政府征收项目,他作为退休公职人员,应该懂得其中的利害关系。“我跟他说不要搞事。他拍着胸脯说,我不是为我自己搞,我是为了我弟弟,他们家条件不好。我一分钱都不要,到时候钱全部归我弟弟。当时很多人都听见他说这些话的。”
随后董维一直躲着李琳,拒绝沟通。12月27日当天,董家也没有签字。直到10天预签约期满,眼看大势不可逆,董家才签了约。
没想到签约之后,董维又来居委会找到李琳,说之前口口声声一分钱都不会要的哥哥,这下开口要分钱了。不过董维告诉李琳:“我的心态很好,我也会给他钱,但前提是分给我的钱得让我买得起房子,我不能以后没地方住。”
期间董维多次到居委找李琳谈心,发牢骚,请李琳作证哥哥曾承诺过“不要征收款,全给弟弟”。董家兄弟的具体协商过程没有让居委会参与,但董维在谈妥之后打电话告诉李琳:自己拿到了三百多万的补偿款,哥哥分走了比一半略少点的金额。对这个方案,两家都比较接受。
李琳说,自己在跟董维接触的过程中,从始至终都表现出理解和同情的态度,这也使得董维兄弟哪怕跟经办人翻了脸、但对李琳始终客客气气的。“坦白说,换了我碰到这种情况,我也会觉得挺窝火的。但申请经济适用房,跟旧改征收,是两个不同的评估体系,这个我们居委会没办法,经办人也没办法改变。我也跟董维说,别在这个事情上纠结了,拿了钱,买好房子,就去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新买的房子,总归比宝兴里大,总归居住条件更好。”
2019年12月24日下午5点,外滩街道党工委副书记许金武来到宝兴居委,带来一个消息:宝兴里有一位居民杨申(72岁,独门独户,房子面积13平米多一点)以台胞家属身份前往市台办求助,其夫为台胞,她本人持有往来通行证,这种特殊身份能否得到额外照顾。
徐丽华当即给杨申打了电话,告知她自己会在第二天跟征收所开会的时候询问相关的征收政策,“之前我们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没想到当晚9点,正当居委工作人员准备下班的时候,杨申来到宝兴居委,将自家的情况又说了一遍。徐丽华和陈冬一起接待了她。
徐丽华:“许书记已经给我们说过你的诉求了,你是台胞家属、高龄,夫妻两人在台湾没有房子,你们是二婚,你们两人没有孩子,你问能否适当地照顾一下,对吧?”
杨申:“我先生也是上海人,我到现在也是拿大陆身份证的,但是有长期通行证。现在要旧改了,我糖尿病,血脂高,腿脚不方便。我打电话给我先生,说只能拿到三百多万,怎么买房子?我先生去台湾海协会问过,他们告诉他,可以去咨询下台胞家属有没有适当照顾。我去市台办问过了,他们拿了我的资料,还打电话给了外滩街道,许书记说一定会给我满意的答复的。我不晓得你们这么快。我们现在对台政策是相当好,我们是相信和支持两岸统一的。我回去要好好宣传,大陆办事情很快。”
徐丽华:“针对你提出的要求,我肯定会给你答复。补贴政策是有的,符合政策的所有居民都是有补助的,但里面没有关于台属的特殊政策,晚点你可以仔细看下。还有一点,你说你是高龄老人,我们这边的高龄补助是截至到80岁。你是72岁,比较起来还算年轻呢,也不符合这一条。”
杨申:“我不怕跟你说,我是跟人家咨询过的,像我这种情况,是可以获得照顾的。”
徐丽华:“那你也要问清楚,到底是根据哪条政策的照顾。不是人家随便说一句你就相信了的。你可以看看相关的文件。”
陈冬:“那你是想问特别针对台胞家属的优惠政策吗?”
杨申:“对的。”
陈冬:“我们明天开会的时候,可以问征收所的经办人,因为这不是一个面向很广的情况。”
杨申:“我知道这种情况是很少的,征收所可能没遇到过。你要告诉征收所的人,现在台办的人也知道这个事情了,我所有的材料他们都复印了。”
12月26日上午8点不到,杨申就来到宝兴居委询问情况。
徐丽华明确告知:“昨天我们特地问了领导,现在像港澳台地区,法律条文上都没提到特殊的补贴。如果家里装修情况好,可以提出来让征收所去看看,是不是可以给予补偿。”
在杨申要求下,徐丽华陪同其前往街道对面的征收所,找相关经理了解情况。杨申再次提到:“我问过台办的人了,他们说对台属有优惠政策的。”
征收所经理明确表示:“我们这里的征收政策,台办的人不一定了解。如果是台办的人告诉你有政策,你让他们把政策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纠缠了半个多小时,无果。杨申慢慢下楼,愤愤离开。徐丽华想要搀扶她,被一把甩开。
同样的政策,从宝兴居委工作人员到外滩街道的书记、主任,从征收所经理到具体经办人,每个人都跟杨申解释过一遍政策,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后来,杨申有亲属在香港去世,她急于赶赴香港,也看到了自己诉求无望,就在预签约首日签了字。
因为旧改,宝兴居委工作人员们见到了太多亲子之间、兄弟姐妹之间的矛盾和冲突。这些矛盾虽然与征收补偿金额本身关系不大,但矛盾一日无法解决,居民就一日不肯签约。为此,外滩街道组织征收所工作人员、居委工作人员,以及人大代表、律师等公信人士成立调解委员会,帮居民将困难解决在签约之前,彻底打消他们的后顾之忧。
李琳块内的蓝芷家庭,房子可得征收补偿380万元。承租人蓝芷已经去世,老人有三女一子,子女都另有房产。正常来说,旧改对他们是一件好事。但儿子吴亚认为,自己是吴家唯一的男孩,当初母亲说过要将这间房子留给他的,因此他要求作为房屋的征收确权人,并且要分走300万补偿款,剩下的由三姐妹分配。
吴菁则称,自己从小在宝兴里生活,房子是母亲留下来的;自己在弟弟出国后,承担了绝大部分赡养母亲的责任,母亲生病住院时都是自己在照顾;母亲的户口本、房产证也放在自己这里。而且她指出:母亲根本没说过要将房子给留弟弟一个人。
因为四姐弟无法达成共识,一直迟迟未能签约。2020年3月20日,根据四姐弟的要求,由宝兴居委工作人员徐丽华、李琳、户籍警曹咏群组成调解小组进行调解,最终决定了确权人。
调解员李琳:“今天大家来到这里都是希望能解决此事的,所以我希望大家多为对方考虑一下,希望你们双方友好协商,妥善地解决此事。房子现在被征收是件好事,你们要抓住这次改善住房条件的机会,现在的政策都是公开、公平、公正的,无论你们谁做房屋征收确权人,征收政策都是一样的、不变的。最重要的一点是,无论你们谁做确权人,征收款都是在你们母亲名下,不是在确权人名下的。那另外两位姐姐什么意思呢?”
吴萱:“我是建议给弟弟做房屋确权人的,他毕竟是儿子嘛!”
吴卉:“我也是同意给弟弟做房屋确权人的,我们这几个姐姐都是很宝贝这个弟弟的。我今天可以作个决定,我可以少拿一点,给吴菁多分一点吧,我不想因为这个事情大家姐弟感情都拆散了。”
吴菁:“你们都有房子,风凉话谁都会说,我儿子30几岁了没结婚,就是因为没有房子。吴亚开了两个公司,条件最好了,还要独占征收款。”
吴亚:“当初要不是我同意让你们把户口都迁进来,你们也拿不到一分钱的,都是我当初太善良了。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李琳:“大家都先冷静一下,先要把确权人定下来,才可以谈怎么分配征收款。现在4个兄弟姐妹,3个同意让弟弟做确权人,吴菁你看,你是不是可以同意呢?”
吴菁:“既然这样,也只能让他做了。但征收款不可能他拿大头的。”
李琳:“在座各位都是有血缘关系的同父同母的亲兄妹,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认为父母留下来的东西就是儿子的,这个想法太老套了。你们家的征收款我看了一下,总共也就400万左右,现在看来,吴菁家的住房条件的确差了些,平时照顾母亲也很尽孝。吴亚你是否可以考虑一下,稍微让点出来呢?不至于大家把这个事情闹到法院去判决,这样大家都不划算,征收款是要被冻结的,律师费、银行利息和官司的相关费用,都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吴亚:“这些问题呢我这些天也想了很多,我现在能做出最大的让步就是我拿200万,其余我不管她们怎么分。不然大家就法院见。”
吴萱、吴卉:“我们也同意我们少分一点,给吴菁多分一点。她拿80万,我们一人50万。”
吴菁:“我知道最后让步的还是我,她们都商量好了,我还怎么办呢!念在亲情,也只有我妥协了。”
在调解委员会的努力之下,这例“问题户”的家庭内部矛盾终于获得顺利解决。李琳说这就是调解委员会的好处:“我们都不是利益当事人,跟四位当事人也没有任何利益关系,可以站在更高的视角看待问题,也更有说服力。”
同样是李琳块内的李英家庭,承租的李老太已经90多岁了,她授权儿子负责签字。这间房子里人口很多,儿子希望通过旧改多分到一点钱。他认为征收补偿价格太低,拒绝签字。李琳一次一次跟李英的儿子沟通,对方后来直接说李琳:“你就是为征收事务所说话的。”李琳在电话中直接说:“我不是为征收所工作的,我是为国家和政府工作的。”
因为李英的儿子不愿意来征收所或者居委会,李琳只得再次致电他,说自己可以上门跟他谈。李英的儿子就住在李琳家附近,这次面谈,促成了李家成为最早签约的一批居民。
后来,李英的儿子还因自己多次在电话中对李琳出言不逊,特别到居委会来向李琳道歉。
其实更令居委工作人员头疼的是,居民之间也会互相影响。2019年12月24日晚8点,居委工作人员张雷军从经办人处得知,她手上有四家本来已经说好的人家,两两之间是亲戚,因为内部纠纷,齐刷刷地反悔,拒绝签约。张雷军在办公室跟同事倒苦水:“心里拔凉拔凉的,感觉就像是一场飞来横祸……”
旧改当然是件好事,但这很可能打破很多家庭内部的平衡关系。居委工作人员们尤其担心的是,那些本来就处于弱势的群体,无法从长远角度保护自己的权益。所以他们在工作过程中,也会从公平、善意的角度出发,做一些提醒工作。
李琳块内的赵小雨家庭,承租人赵小雨已经86岁了(1934年出生),患有癌症,身体和精神都不太好。她的房子里有赵小雨本人、赵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的户口。赵的儿子儿媳就租住在宝兴里,儿子前几年查出喉癌,但一直耽误着不肯就医,现在已经无法发声。他的日常生活就是搓搓小麻将,也不管打牌的房间内烟雾缭绕,对身体有害。
赵小雨家的房子只有10多平米,是以前的公共灶间,房间朝北,可以获得300多万元的征收款。在他们看来,这点钱不够重新买房子给自己和儿子儿媳住,于是也犹豫着不愿意签约。
12月23日从中午到下午,李琳去了赵小雨家三次,一直没人开门。邻居告诉李琳,老太太应该在睡觉。
直到傍晚,李琳才敲开赵阿婆家的门。赵阿婆告诉她,自己每天下午睡到五点钟,然后晚上11点才开始睡觉。
赵小雨:“屋里厢太小了,你不要进门,在院子里讲讲好来。”
李琳进屋轻轻关上门:“我不打扰你,一会儿就讲好。”
赵小雨的家非常简陋,一面墙是大立柜,一面墙是床单颜色模糊的床,墙壁上张贴着已经褪色的老式海报。地板是最原始的水泥地,马桶赫然就在冰箱旁边,房间没有洗浴设备。房间里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有一种什么东西发霉的味道。
李琳:“你儿子已经找过经办人了。但现在的问题是,你儿子没有权利签字,承租人是你,你没有给过他委托书。”
赵小雨:“个么现在我们怎么能签字呢?签了字也买不到房子,钱太少来。”
李琳:“你听我说,你这个面积摆在这里,10多个平米,不可能跟人家三十平米的房子去比。”
赵小雨:“隔壁房子还没我大呢,我去他们家里看看,就是个阁楼可以拿钞票的,算一半面积,拿390万呢,我这个才360万。可以选的房子,我们都打听过了,太远了。我、我儿子身体都不好,房子一定要靠近医院的。我现在愁得每天睡不好觉。”
李琳:“经办人都说过,大木桥那边有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离医院都很近的。人家可以介绍,你这笔钱能买到的。你如果12月27日不签,每天五百块左右的利息就没了。”
赵小雨:“给我400多万,我就签字。”
李琳:“你单子上多少钱,到手就是多少。你拖着不签字,这个数字也不会升上去的。你考虑下,该配合还是要配合的。”
赵小雨:“你跟征收所到底是啥关系?”
李琳:“我跟征收所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个旧改是政府征收,你是我块里的居民,我要保障你的利益吧?你儿子说坚决不签字什么的,损失的是你自家的钞票啊。”
赵小雨:“我说这点钞票尴尬得很。买一套老公房,稍微装修要钞票吧?”
李琳:“你就这点面积,你让人家怎么给你?你现在的生活条件就是这样的,以后的生活总比你现在好吧?你拖着不签字,钞票只会少,不会多。我呢希望你也考虑一下,你手里这些钞票,看以后跟谁住更可靠。你儿子身体这样,还在搓麻将,以后能照顾得了你吗?你的身体不会越来越好,万一将来有什么问题,你还要给他添麻烦。或者你女儿那边,以后能跟他们一起住吗?”
赵小雨:“我外孙刚生了二胎,我女儿照顾不过来。”
李琳:“你想想以后跟谁住的问题。我呢也是提醒一下你,征收款是一大笔钱,你要想清楚怎么用,老年人身边是要留点钱养老的。”
临走之前,赵小雨表示自己会再考虑一下,也会跟子女商量商量。
李琳说她比较担心的,是老人和儿子都是大病患者,她的儿子可能没有能力照顾她的晚年生活。虽然这超出了旧改工作的范围,但她还是上门,提醒老人多想想,多商量。
做居委工作人员几年,李琳看到很多有儿有女的老人却得不到照管,“我这边就是凭自己的良心,能管一点就管一点。我们说了他们也未必会听,但不说,我会觉得是我的工作没做到位。”
最终,赵小雨家庭在12月27日预签约首日签了字。
旧改地块内老人多、困难人群多,这也使得征收所和居委会除了政策层面的告知、解释外,还要承担一些扶助性的工作。徐丽华曾经说过:“对困难居民来说,旧改当然是件好事。但如果他们突然拿到一大笔征收款之后,自己并没有能力把这个钱用好,或者上当受骗了,那我们的征收工作也不能算全部做到位。所以我们也会做一些延伸性的服务,确保政策的阳光惠及困难居民,确保他们能从旧改中切切实实受益。”
唐晓亮块内的汪淇家庭,就是外滩街道和宝兴居委的重点帮扶对象。这是一个典型的“老养残”的家庭:汪淇已经80多岁高龄,老伴去世,她本人患轻度残疾,几乎不识字,不要说看政策文件,就连用银行卡取钱都不会。汪淇唯一的儿子60岁了,是重病+重度残疾人,平时只能卧床。汪淇自己或者带儿子出门上医院、取工资,都要靠居委工作人员、小区里相熟的环卫工人或者热心志愿者一路帮忙。虽然住在一楼,但因为这种特殊情况,汪淇和儿子平时很少出门,跟社会接触更少。
从旧改工作开始之日起,唐晓亮就不时上门,询问汪淇家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她家确实顾虑很多。首先是老太太什么都不懂,看不懂征收协议,也不会租房子,更不要提以后买房子了。再有就是他们平时去地段医院看病,医院已经很熟了,这边的社工、志愿者也都帮了很多忙。如果住到新的地方,他们要从头适应,而这个年纪的人都是很怕改变的。”
唐晓亮将汪淇家的情况反映给宝兴居委和外滩街道的领导。外滩街道为此专门召开会议,逐步解决汪淇焦虑的问题。外滩街道党工委书记卞唯敏介绍说:“我们告诉老人家,先签约,然后我们会有后续的服务跟上去。比如我们发动人大代表、居委工作人员一起,组建一个民主管理小组,由社会公信人帮忙监管征收款。不管她是租房还是买房,我们都会跟中介机构对接,确保老人家的钱不会被骗、被滥用。这个服务,会一直跟到她安顿好为止。”
汪家有一套红木家具,未来搬家肯定不会带走,直接丢掉又觉得可惜。外滩街道牵线联系了一家拍卖所,将这套家具按照市场价格卖掉,最大限度为这个困难家庭争取利益。
2020年初,汪淇的儿子去世,汪淇随后也搬到了外滩街道帮忙租借的房子里去。原本在宝兴里照顾包括汪淇在内多个老人家庭的阿姨,现在成了汪淇家的保姆。唐晓亮不时打个电话过去,询问老人的近况。“我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她说儿子过世了,心里总归是难过的,但她的现实压力确实也小了很多。比如她就说,自己一个人,无所谓买不买房子了,如果租的房子住着舒服,可能会考虑把这套房子买下来。”
像汪淇家这样的案例,并不是极个别的。顾赟块内的沈台家庭,也是实实在在的特困户。沈家户口本上的6个人当中,沈家父母两个都是残疾人,平时靠吃低保生活;两个儿子当中,一个儿子也是吃低保,另外还有一个孙子和一个孙女。现在两个儿子都是在外租房子住,生活非常拮据。旧改确实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一点希望,但这笔征收补偿款无论如何也没法解决三户人家对3套房子的需求。
为了争取更大利益,沈家一直拖着不肯签约。顾赟和经办人只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知道你们家困难,该申请的补贴都给你们申请到。你未来搬家到新的居委会,我们也会提前做好联系工作,把你家的情况讲讲清楚。但你耗着不签字,到头来损失肯定还是你自家的。”
因为对旧改政策不满,对居委工作人员和经办人一遍又一遍的劝说也非常抵触,有少部分居民甚至拉黑了这批人的联系方式,选择避而不见。因为宝兴里人户分离现象特别严重,在多次无法联系上当事人之后,居委工作人员和经办人只能选择上门。
熊长江块内的井然家庭,在一轮意愿征询中就投了反对票。熊长江清楚地记得:“当时她给出来的理由是,这里的房子是她爷爷留给她的,她对这里很留恋,舍不得离开这个地方。”井然自己并不住在宝兴里,这套房子给她姐姐居住。
二轮签约启动之后,井然拒绝了所有的联系。无奈之下,2019年12月23日,熊长江跟随两位经办人前往位于陆家嘴的井然工作单位,但再次被拒绝见面,白跑了一趟。“正常来说,我们确实不太愿意去别人工作的地方谈事,但这家情况比较特殊,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希望可以与她面对面详谈,但都被拒绝了。”
李琳块内的周纯纯家庭,因人户分离,又拒绝联系,经办人连相关材料都无法交给她。
12月24日晚上7点半,两位经办人来居委会找李琳,一起上门送征收告知书。因房内无人居住,经办人只得将告知书黏贴在门上,然后拍照取证。
周纯纯家庭的房子十多平米,征收价390万。房子是周纯纯的外婆留给她的,周纯纯作为承租人,她本人和她父母、女儿的户口 至今都落在这间房子里。2018年,周纯纯将房子进行装修后作为民宿使用,据邻居们反映,民宿的生意还不错。
李琳在“关于金陵东路旧改地块周纯纯户签约的情况报告”中,记录了周家的相关情况。一轮意愿征询时,周纯纯表示 2018年小区大修、2019年小区微更新后,居住环境大为改善。自己又花费十几万装修,安装了淋浴、卫生设施,经营民宿且生意很好,不愿被征收。
第一轮意愿征询时,周纯纯避而不见,居委工作人员天天拨打电话,她偶尔接电话,但态度始终坚决——不同意旧改征收。得知旅客退房后,周纯纯会亲自过来打扫卫生的信息后,居委工作人员就在她家门口蹲守,经常一等就是半天,为的就是希望可以面对面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就这样,每次与她的见面就是她来打扫卫生的时候,居委工作人员一边帮忙收拾,一边讲解征收政策,讲旧改的好处等,同时请周围和她走得比较近的邻居一起做她的思想工作,最终周纯纯在第一轮意愿征询投票的前一天同意征收了。
第二轮签约时,周纯纯对房屋评估单价不满意,受到他人影响后,心理预期高于客观情况,迟迟不愿签约。
这时候,周纯纯的民宿已经停止运营,对居委工作人员的电话不接不回,也不去打理民宿,完全避而不见,既不沟通也不签约。为了能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居委工作人员和征收经办人坚持电话不断、短信不停,实时告知其各节点的征收安排,帮助其算好亲情账、经济账、时间账。同时,李琳也积极与其父母的实际居住地居委沟通,希望老人可以劝说女儿。
这种僵持一直持续到2020年1月5日。1月6日就开始正式签约了,周纯纯依然避而不谈。
这天下午,经办人和李琳一起,前往住在长阳路上的周纯纯父母家询问情况。
得知来访者的身份后,两位老人态度非常很气,但直接表示:我们女儿“是很能搞的,我们做不了她的主”。
经办人:“就算她不签字,她能改变这个事实吗?她现连我们的电话、短信都拉黑了,您两位能不能让她过来,我们好好聊聊。”
当着经办人的面,周母给周纯纯打电话:“人家征收所、居委会的人都在我这里,你能不能过来?”
透过电话,都能听到周纯纯的声音:“喊他们回去!”周母把电话交给周父。
经办人:“我可以跟她通个电话吗?”
周父:“可以让负责人跟你说话吗?我吵不过你,你能过来你就过来,反正我们不参加。”
周纯纯在电话中说,经办人属于“私闯民宅”,再不走的话,她就要打110报警了。
经办人从周父手中接过电话:“你不想动迁无所谓的,但这个房子的户口当中,同住人有你父母的名字,我是可以来找他们的,让他们也知道这个事情,这也是为了他们好。这不是什么私闯民宅,我们进来的时候都是客客气气的。”
周纯纯挂断了电话。
周母:“我们都有心脏病的,不能吵架。我女儿脾气老不好的,我们都说不过她。”
李琳:“我们不是骚扰你们,我们都老客气的,就是来跟你交流下,听听你们是什么想法。”
周父:“她说政策不灵的。现在的政策跟以前的政策差了很多很多,她心理不平衡。她一个同事家也是旧改,好像只有六平米,也拿了三百多万。我们这套房子,十多个平米,只有不到400万。”
周母:“能不能再加一点?”
经办人:“政策肯定是不会改的,这个不是讨价还价的。你十平米的房子,400万不到一点,算下来多少一平方?不低了。”
李琳:“而且过了今天晚上12点,这个钱肯定是越来越少的。今天是所有奖金都在里面了。我是你们块长,宝兴居委现在只剩下十多家人家没签字了。你楼下某某某,算是门槛精的吧,房子情况跟你差不多,12月27号一早就签字了。”
经办人(拿出手机):“你可以看看我们的系统,我们事务所一共1136证,现在只有十几家人家没签掉了。你女儿就是其中之一。这都是有具体数据的,骗不了人。”
周父:“我们呢不管这个事情。钞票多钞票少,我都看不见。我就怕她来吵,今天吵明天吵,这吃得消的吗?我吓也要吓死了。我不敢签的,我们只求太平。”
在一个小时的时间当中,李琳和经办人详细讲解了补偿方案、签约推进情况、不同时间节点下征收补偿款的变化情况,以及一旦启动司法程序后可能产生的经济成本和时间成本,等等。但因为老人表示不敢为女儿做主,这场谈判依然无功而返。
直到正式签约启动之后,随着旧改地块内居民搬迁越来越多,周纯纯有所触动,向征收所提出了装修评估的要求。2020年3月29日,周纯纯签约,并于当日交钥匙搬离。
因为旧改,征收所和居委工作人员们见识了比影视剧还要复杂、离奇的家庭故事,也做了更多的协调工作。
李琳块内的郑星家庭,郑星本人是承租人。2008年与前妻离婚后,被跟着前妻生活的亲生女儿告上法庭。法院裁决其女儿可以住在宝兴里,直到动迁之日。于是,郑星从宝兴里搬走,郑星的前妻带着女儿、以及不知是否正式结婚的男伴住进了宝兴里的郑星家。郑星的女儿后来到北京读书,宝兴里只剩下了她的母亲和继父。
郑星后来再婚,二婚妻子带着一个女儿,这个继女的户口也安到了宝兴里。也就是说,这套宝兴里的有郑星本人、他的亲生女儿、以及继女三个户口。
旧改启动之后,郑家可获得300多万的征收款。前妻一开始撺掇郑星不要签约,但在经办人的劝说之下,郑星还是签了字。但因征收款分配问题无法解决,郑的前妻拒绝搬走。
前妻先是一口咬定自己要分300万,或者要求郑星拿安置房,给自己和女儿住,郑星去世之后这套安置房归女儿所有。郑星自然不肯,一开始只愿意给女儿10万,后来升到了50万。双方就此僵持不下。
经过经办人和居委工作人员居中调解,郑星的前妻最终拿到了120万,这才搬离住了十多年的前夫的家。
同样是李琳块内,邢旺家庭的情况更复杂。这套房子属于邢旺的父亲,而他则是唯一的儿子,一家三口从小在宝兴里居住。但邢旺的爷爷在老伴去世后再娶,这位“后奶奶”自己有个亲生儿子,后来又生了孙子。没想到这个孙子通过蒙骗的手段,也将自己的户口落到了宝兴里邢旺父亲的房子里。据居委工作人员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上海也没有他的交金、居住信息。
但旧改消息传出来之后,这位不同父不同母的“兄弟”来到上海,要求分钱。在签约的同时,邢旺也写了很多证明材料,准备跟这位“兄弟”打官司。2020年6月份,邢旺告诉徐丽华书记法院最终的判决结果:征收价按照户口本上的人口数均分,这位“兄弟”分走了其中一份。
佟咏家庭的情况更加“奇葩”。五十多岁的佟咏是个领养儿,养父母早年已经移居香港,宝兴里的房证上写的是佟咏的名字。佟咏年轻时未婚未育,二十多年前从天桥上捡了一个儿子。养子后来结婚生女,几年后离婚,孩子归女方抚养。令人瞠目结舌的是,这位养子的前妻,后来又与佟咏结了婚。但女方并未与佟咏共同生活,而是回了自己老家。佟咏则与养子一直住在宝兴里,只不过养子没能上上海户口,宝兴里的户口本上只有佟咏一个人的名字。
更特殊的是,佟咏的精神健康一直存在问题,这点也是宝兴居委格外关注他家的原因。旧改消息出来之后,佟咏法律意义上的妻子来到上海。从外形上看,其妻年轻靓丽,跟她身份证上的照片很不一样;跟佟咏站在一起时,看起来也不像普通的夫妻。佟咏的妻子带着他来到居委会,要求李琳见证,自己要当丈夫的全权委托代理人,负责处理旧改签约等问题,被李琳拒绝。李琳说:“任何一个有正常生活常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位妻子是不可靠的。我也跟征收所经办人打过招呼,详细讲过情况,我说一定要给佟咏一套房,让他以后有房子住。但经办人也讲得很清楚,那要看他家最后怎么选,他们要钱的话,经办人也没法让他们改。”
妻子带佟咏去精神病医院做了鉴定,然后以佟咏法定监护人的身份,负责与征收所对接。佟咏的房子征收款有六百多万,钱到账之后没几天,佟咏就带着两个马夹袋来到宝兴居委,说这就是自己的全副身家,钱全部被老婆拿走了!
李琳帮忙去征收所询问。征收所表示征收款已经打到了佟咏名下,但如果他再给了自己老婆,那也是其他人无法阻止的。无奈之下,宝兴居委只得跟佟咏说:立刻报警。
在李琳的工作笔记上,罗列了十多个有“故事”的居民的名字。在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是一个个柴米油盐实实在在的家庭。这就需要居委工作人员和征收所经办人们,投入更多的耐心和善意,于细微处捕捉人情冷暖,寻求破解之道。他们要展现的,不仅是上海旧改的制度,更有这座城市的温度。
对居委工作人员来说,从2019年7月份旧改启动开始,他们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这辈子都没吵过这么多的架!”平时见到他们客客气气、经常有事情找他们帮忙的居民,因为旧改,变成了对他们不理不睬、甚至横眉竖目的“对头”。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12月25日,一早上班,许先铭就跟同事们说:“我昨天做梦又梦到跟人吵架了,头痛死了。”
徐丽华:“你怎么也这样的啊,我也是。”
顾赟说自己这段时间起床根本不需要闹钟:“到了5点就自然醒了,然后感觉轰隆轰隆地耳鸣。”
而比这种“吵架”“耳鸣”更严重的冲突,也时有发生。
12月25日下午两点半,陈冬接到经办人“投诉”,她块内的一位承租人子女,在拒绝签约之后,还反过来不断骚扰经办人,用虚拟号码不断拨打经办人电话,使得经办人无法正常工作。经办人无奈之下,只得请陈冬居中协调。陈冬也很无奈:“他要是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们,我们的办公室电话也给过他们。行,那我问一下他家里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天下午四点左右,许先铭接到通知,他块内一位根本没上过“问题清单”、本以为完全没问题的一位居民的儿子,当天去市政府上访。总共13个人过去,5个人进入市政府递交诉求,他还是5个人之一。关键是他是承租人的儿子,许先铭打电话问承租人,承租人表示自己根本不知道有上访这事。“承租人说得好好的,连几点来签约都说好了。结果他儿子,去上访了……完全是想不到的意外,真是一口老血喷出来。我猜他们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万一管用呢?这种想法真的不知道害了多少人。”
12月26日晚8点半,宝兴居委接到消息,数十位宝兴里居民在不远处申鑫大厦底楼的KTV聚集。许先铭、顾赟与街道工作人员一起过去看看情况。
KTV工作人员迎上来,悄悄告诉他们:“这些居民也不消费,就在大堂坐着,影响我们做生意。”
许先铭和顾赟的出现,让一些居民开始回避,也有人冲上来质问:“我们这里没人欢迎你,不许拍照!不许拍照!”
许先铭:“我们就是来听听嘎讪胡的。”
几位女士开始拿包挡住脸。因为居委工作人员们的出现,有几位居民迅速离开了。
半个小时之后,看到这些居民只是聊天,人数逐渐减少,许先铭和顾赟才告别离开。离开之前跟KTV工作人员说:有事随时找我们。
像这样的“聚集”,在旧改消息传出之后不时出现,之前比较多的就是在附近的延福绿地上。顾赟说,居委会比较担心的,是居民们被极少数别有用心的人所利用,或者本来已经下决心签约了,却被别人一通天花乱坠的说法影响,随时都能改变主意。“居委工作人员的工作就是正面引导居民,有什么意见,走正规渠道解决,不是吵一吵闹一闹,政策就改变了。他们有时候想不清楚,也会过来告诉我们,又听到有什么最新消息了,我们就分析这种消息有多么不靠谱。我们也告诉他们,你要想清楚旧改这个事情是谁说了算数,是你那些号称有各种‘门路’的朋友吗?肯定不是。你到时候不签约是你的损失,他们说不定比你签得都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