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过年？

近日，一段在社交媒体刷屏的短视频令不少人潸然泪下，视频拍摄地是河南某农村，一个萌萌的小男孩身穿厚厚的棉衣，小脸蛋冻得有点通红，他仰着头望着远方一辆徐徐向他驶来的汽车，车里坐着的是他从外地回家的父母，眼神中有期待，有兴奋，甚至还有一点点胆怯。可能在他眼里，上次见到父母，都忘了是啥时候的事了。

过年，在他们一家三口眼里就是——久别重逢。而久别重逢，莫过于人世间最美好的事情之一。

但疫情之下，在哪里过年成为摆在每个异乡漂泊的打工人面前的一道选择题，而大多数人的答案是选择就地过年。甚至诞生出了一个新的网络热词“原年人”——就是响应政府号召，减少人员流动，就地过年的人。

正如张文宏所言，就地过年的人也可以通过互联网，探索过年的新方式。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欢度佳节。春节前夕，上海的一位外卖骑士就在筹备一场特殊的“春晚”。

2月初，新闻晨报记者在这场“春晚”的筹备间隙，与活动发起人，总策划与导演——上海饿了么骑士沈飞聊了聊，探索仍在异乡漂泊的那些人，就地过年的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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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阴雨的上海，刺骨的寒风让人冻得直哆嗦，但在沈飞眼里，它吹来的却是春天的气息。

沈飞今年50岁了，但他依然身体健硕。喜欢戴鸭舌帽、黑色墨镜，手拿一把吉他，俨然一个标准的文艺青年。套用一句过时的话来说就是“心里有火，眼里有光。” 他是上海饿了么的一名骑士，在这座城市已经工作生活三年多。

看着街头巷尾那一抹抹春节红逐渐多了起来，早已决定就地过年的他就在上个月，突然萌发一个大胆的想法——办一场属于外卖骑士的“春晚”。

而远行之人，必有故事。这个美好的愿望，萌芽于他多年前一个疯狂的梦想。他向晨报记者娓娓道来，自己的故事。

■ 沈飞

🎤再不疯狂就老了

“我的人生很坎坷。” 聊起自己的前半生，沈飞如是回答。

当现实微凉的时候，回忆是最好的取暖方式。一想起过去，送了一天单的沈飞，眼中就突然闪起了一丝微光。那是一个白衣飘飘的年代，就连空气中都充满了民谣和诗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命运第一次被改变，是看到县城里一所技校张榜公示的名单里有自己的名字。在他们那个年代，工人算是不错的职业，但录取名额却少得可怜，所有技校在一座县城加起来只有几十个名额。而他和大多数人一样，也曾经想过读书改变命运，拼命地想从小县城里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后来，沈飞如愿成为了一名工人，拥有了一份“铁饭碗”。1992年远赴新疆做石油建设工作。一做就是三年。回到湖北后，他觉得自己过的是一种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但好在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现在的妻子，并不顾对方家人的反对，用自己打工赚的钱办了一场婚礼。

在那个物质比较贫瘠的年代，他却拥有一个奢侈的爱好——摄影，沈飞将每月的大部分开销都投入其中，背着照相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走向大荒漠，看到一弯残月高挂夜空，他无比激动。

那时候，摇滚乐在内地比较流行。崔健，唐朝，黑豹乐队，都是沈飞的偶像。他甚至数次幻想着自己，在前往新疆工作的路上，碰到过唐朝乐队的成员，“穿着一身黑皮衣，一头长发，和自己买过的磁带上面的形象特别像。”

那还是一个吉他很流行的年代，在学校宿舍里，几乎人人都有一把。他至今最印象深刻的歌曲是黑豹乐队的《无地自容》，在那个没有班车的年代，所有人在戈壁滩上徒步去上班。正午时分，艳阳高照，工人们都汗哒哒地一脸困意，只有沈飞一脸地兴奋，索性扯开了嗓子，大声高歌:

终究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不再相信

相信什么道理

人们已是如此冷漠

不再回忆

回忆什么过去

现在不是从前的我。”

工友对他投来了羡慕的眼光，让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成名的感觉。

于是，沈飞想成为一名歌手。在湖北荆门工作的第三年，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辞去外人羡慕的铁饭碗工作，收拾行囊前往成都，报考四川音乐学院的一个校外培训班。1995年就高达三千多块钱的学费，对于当时的普通家庭来说，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可他毅然决然地把自己全部积蓄拿去投资自己的梦想。

来成都学习以后，在同学面前，他逐渐发现了自己的不足。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唱得好的人层出不穷。而这也让他意识到，唱歌这碗饭不太现实。

没钱吃饭、露宿街头的他不得不接受现实，回到单位上班。和离职前的年少轻狂不同，此时已经顶着一头长发的沈飞，像个寒酸的流浪歌手。

爱折腾的沈飞还曾想过创业，他觉得自己摄影技术不错，在2005年，从摄影师一路做到了自己开设婚纱摄影影楼，那个时候做这一行的人并不多，沈飞正好赶上了红利，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买了两辆车，雇佣了几十名员工。在当地人眼里，那时候的他就是人生赢家。

可惜好景不长，这个市场很快就被更多人所看见，越来越多的人决定加入这个行业去分得一杯羹。到了2016年，他的房租已经从三万涨到了二十多万元，认为自己天生没有经商头脑的沈飞也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滑铁卢，欠下了上百万的债务，而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商业贷款，光利息他都无力偿还，更别说本金了。

从昔日人人仰慕的老板到一落千丈的地步，每天面对各个还贷公司打来的催债电话，沈飞也曾想过一了百了。但从小喜欢读书的他，反而是在书中化解了自己的消极心态，他想到了去上海，去那座看起来处处都是金子的城市。他觉得那至少代表着无数的机会和可能性。

2018年9月，他坐上了从家乡开往上海的列车。但人生会驶向哪里，他并不知道。

来上海以后，他考虑先从最容易入手的滴滴司机做起。他算了一笔账，交完1万元押金，每个月租金还要七八千块钱。而不少老师傅也劝他：“你在上海做滴滴没那么简单，首先要对道路非常熟悉，如果导航没信号了，你怎么办？”于是，他打起了退堂鼓。

找工作的过程一波三折，在接连被各种招聘软件上的骗子索取培训费并放鸽子后，无奈之下，他想到了送外卖。面试沈飞的人问他想送哪片区域时，“哪里单子多我就去哪，我想赚钱！”沈飞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地回答。接着他花了一千多块钱，买了一辆二手电动车，从上海大世界的配送站点开始做起。

然而，送外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上海道路完全陌生的沈飞，起初总是在几条马路上反复地绕圈子，第一个月的工资到手也只有4000多块钱。“收入最高的一个月到手有一万二。”讲到自己的工资时，沈飞并没有很得意，他向晨报记者解释道，如果要想拿到这个工资，那意味着要从早上7点做到晚上10点。一个月没有一天休息时间。

这份看似很难坚持下来的工作，他却从2018年至今一做就是三年。

🎤说不想家是假的

“说不想家是假的。”沈飞也曾想过回家过年，毕竟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但他今年果断地响应了政府的号召——就地过年。1月11日，沈飞就注射了上海首批对标外卖服务人员的新冠疫苗，目前，他的身体也没有任何不良反应。

既然不能回家，沈飞每天都在思索，如何度过一个有意义的春节？最终想到去策划一场属于蓝骑士的“春晚”。谈及原因，沈飞表示，“送外卖很辛苦，我们也没有什么业余生活。就是想丰富一下大家的业余生活。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很多外卖骑士过年不能回家，我想让他们外地的家人看一看，我和我的同事们，在上海过得很开心！”

一开始想的是线下举办的形式。线下举办最需要的莫过于一个漂亮的舞台，还有热情的观众。有一天，沈飞在送外卖的过程中，看到一个商家的舞台挺不错的，很有老上海的腔调，就厚脸皮去找老板看能不能作为“春晚”的舞台，老板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后表示，可以给他一个最低优惠，他只能苦笑着回答，“我们哪有什么钱去租舞台。”

后来，因为疫情原因，演出无法在线下进行，精通自媒体的他便想到了线上的形式，而线上举办的有一个很大的优点——打破地域的限制。于是，他向全国的外卖骑士广招英雄帖。甚至在自己的餐箱上面张贴“蓝骑士春晚，非你不可”的广告。消息一出，不少打算就地过年的外卖骑士纷纷联系他，而沈飞也主动联系到了身在成都的一名骑士，“我们想合作一个双城记，他在成都唱《成都》，我在上海唱《上海》。”沈飞说。

■ 沈飞在自己的餐箱上贴着“春晚”的招募令

截至目前，“春晚”已经有十几个节目，而表演者全部都是来自于饿了么的骑士。仅上海就有7位骑士报名参加，其中还有一名是来自于福建的女骑士。他们都和沈飞一样，选择就地过年。此外，还有曾上过B站《青春歌会》的蓝骑士乐队等来自于其他城市的骑士，也将通过录制视频的形式加入进来。目前，整个表演团队加起来已经有十几人，这个人数还在不断地增加。

谈及最终入选节目，沈飞不忘和晨报记者卖个关子，“真的没啥入选标准。我们有独唱，有男女对唱，也有小品。具体等到播出那天你们就知道啦！”不过从记者拿到的一份彩排节目单里看到目前的节目安排，既有《光辉岁月》《爱拼才会赢》这样的励志金曲，也有《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等温暖人心的合唱。但更多谜底，或许还要留在“春晚”播出以后才能揭晓。

■ 正在排练春晚的骑士们

对于这场几乎是0预算的“春晚”，比起表演者来说，沈飞更缺的是专业的制作团队。

人手不够，他就一人身兼数职。除担任策划、导演，还购置了稳定器等专业设备，担任摄像一职。此外，爱唱歌的沈飞，自己也准备了个节目——崔健的《花房姑娘》，表演形式是吉他弹唱。

为何会选择这首歌？提及原因，沈飞不忘向晨报记者撒了一把“狗粮”，今年刚好是他和妻子结婚20周年的纪念日，“我还记得二十年前，第一次看到我老婆时，当时我们还是路人，我就拿起了手边的吉他，弹奏起这首《花房姑娘》，结果我活生生地把人家吓跑了。”聊起往事，他忍不住笑了，但眼神中却满满的都是爱。

他的妻子也曾追随沈飞来上海打工，在海底捞做服务员。然而，小女儿读四年级，家里还有老人要照顾，妻子就在去年回到了湖北老家，“如果换一个人，负债百万，穷困潦倒，肯定早就抛弃我了。虽然我们总是吵吵闹闹，但我很感谢她对我不离不弃。”

■ 沈飞和妻子与女儿的合影

如今，沈飞给自己订了一个五年计划——把债还完，然后夫妻俩在农村弄个老院子，种种地，喝喝茶。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一个人在上海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多锻炼，少生病。

“那目前你们进展还顺利吗？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面对记者的提问，沈飞笑了笑，回答道：“可能还是我们唱功有限吧，毕竟我想展示给观众最好的一面。”

沈飞向《新闻晨报》透露，目前蓝骑士“春晚”已经完成录制工作，将会在春节前通过饿了么APP等渠道上线，而他自己也会将录制视频上传到各大自媒体平台。届时，来自全国各地的饿了么骑士、以及他们的家人，还有每一位对“春晚”有兴趣的观众，都可以透过屏幕，听他们一展歌喉，看他们歌唱人生。

🎤做自己该做的事

你觉得自己是系统中的一员吗？面对晨报记者的提问，沈飞不假思索地表示，“我觉得社会喜欢给我们贴标签。一个外卖骑士不能代表我们整个群体。”

沈飞至今记得，身上的几处“伤疤”是怎么来的。有一次他骑行在南京路和贵州路的交叉口，不料狠狠地摔了一跤，“下雨天总是会爆单，路也刚好比较滑，我就连人带车地摔倒在地上，周围的人看到后连忙扶我起来。”还有一次是在科技京城，也是一个下雨天，即使是只敢比常人快一点的速度，他却在刚到正门口时脚一滑摔倒在地。好几年也舍不得给自己添双新鞋，他的鞋底早已被磨得精光。但他的第一反应是还是想着自己没送出的餐，连忙看看手上的汤有没有撒。

身边不少同事都和他一样，做生意失败，或者家庭突然遭遇变故，甚至被公司裁员待业在家，而外卖骑士这份工作，给了他们人生二次起跑的机会，“这是一份很有宽容度的工作，只要你努力一点，有手有脚，就不愁没饭吃。”沈飞说道，在他眼里，哪怕只是过渡，但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候，这份职业给了他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他会去观察这个行业，希望改变一些不良的现象。比方说，因为疫情，外卖骑士不能进入商场，商家会在一楼配置取餐柜，出餐快慢影响外卖骑士及时取餐，有时候一些年轻的外卖员容易急躁和冲动，他曾亲眼目睹有一位外卖骑士因为时间上等不及而辱骂商家服务员的情形。看到这种现象，他就写下来发给站长，希望这样的情况能更好地改善。

“为何想到要去做这件事？做不做对你来说貌似没有什么差别。”面对晨报记者提出的质疑，沈飞挠了挠头，回答道，“我觉得主要还是责任吧，毕竟自己年龄这么大了，还是要给年轻人做个榜样。”他至今记得，去年的大年初二，没有回家的他在去往一个小区送外卖的路上，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伯对他竖起了大拇指。当时的他揉了揉眼睛，像是进沙子般难受，“其实，我只是做了我自己该做的事。”

沈飞还给自己起了一个网名——“送着外卖走上海”，他认为送外卖是熟悉和了解一个城市的捷径。他很喜欢上海的老洋房和名人故居，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思南公馆，一有空就跑去那里参观。工作之余，他也喜欢写一些文章发在自媒体平台上，流量最多的时候有几十万。

谈及未来的打算，沈飞顿时滔滔不绝。等“春晚”顺利结束后，接下来他想办一个属于蓝骑士的书屋。“现在不是已经有很多的书店和图书馆了吗？另外，你们每天忙着送外卖有时间看书吗？”面对记者的一系列疑惑，沈飞坦言，现在的书店在他眼里过于高大上，就像是网红打卡地，而他每次穿着外卖骑士的制服进去都感觉怪怪的，“如果都是我们自己人，休息的时候就可以很随意地看书。人总有休息的时候，可我看到的是，身边大部分骑士都在打游戏。”

采访的尾声，沈飞聊到自己的两个孩子，眼里顿时多了一丝中年父亲的愁苦。他的儿子今年20岁，读到高中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和不少00后一样，对未来一片茫然。虽然无法决定儿子的人生，但做父亲的肯定不希望儿子重蹈覆辙，“我必须自己先给我儿子做个表率，我可以养你的前半生，但我不需要你养我后半生。”沈飞说道，眼神中透露着一丝倔强，“人最怕的就是无所事事，哪怕你年轻的时候疯狂一把。”

夜深人静，结束一天的送单工作，沈飞回到了他位于蒙古路的出租屋里，脱下蓝色的制服，打开手机上的K歌软件，空荡荡的房间，又一次回响起那首他再熟悉不过的歌曲，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只是我再也离不开你

噢，姑娘。”

🎤记者手记

这是一个很容易共情的选题。

一个疯狂的老男孩，是我对沈飞以及他筹备“春晚”的行为的注脚。在采访他的过程中，脑海中浮现出的是筷子兄弟的《老男孩》，我也想起了自己第一次看微电影时的泪流满面。

有时候，歌曲背后的故事才更动人。正如沈飞选择演唱崔健的《花房姑娘》，献给对自己20年不离不弃的妻子，因为那是他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啊。

还记得在采访中,我曾问过他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你搞这么一出，是想红吗？”他一时语塞，没有回答。但采访结束后，我才发现自己当时的想法是如此的狭隘。这是一个不缺网红的时代，从个体到群像，万物皆可网红。

哗众取宠或许可以获得短暂的流量，但正如他们演唱的那些被岁月印刻的金曲一样，无论什么时候拿出来唱，无论歌者是什么身份什么职业，那扣人心弦的旋律与朗朗上口的歌词时刻都在提醒着我们：活着，唱着。

穆旦曾说，“我全部的努力，不过是完成了普通的生活。”诚如沈飞所言，上海是一座无比包容的城市，每一个普通人都在普通的生活中偶尔闪现不普通的一面。

促使这场蓝骑士“春晚”诞生的，是流淌在沈飞身上那腔纯真的热血。这腔热血没有被几十年的沧桑所抹去，没有被生活的重担所击碎，沈飞给我的鼓舞，是只要这份热血还在，生活就不算苦。

新年将至，相信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异乡人，都会有一个温暖的寄托。哪怕依然蜷缩在10平米不到的出租屋里，被无时不在的孤独感所包围，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可以思念的人，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本文照片均为受访者提供，视频由021视频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