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多了,这里还是当初的样子。”
郭奎依然还保留着2016年幸福里开业时的照片——面对着一个全新的街区环境,照片中的人们带着好奇,欢喜,审视,彼时的幸福里还是一个镜头中的“他者”,一个可以在社交媒体上传播的“精致生活”。
5年的时间可改变的太多了,当年的学生成了海归,原来的居民搬了住所,附近的网红店换了一波又一波,而幸福里除了一些店铺的升级调整,和当年几无二致,活力不减,热度不退,如果一定要说有何不同,那就是去掉了当年把“精致生活”扩起来的引号。
敞开和停顿,是不是可以让幸福来得更容易一些吗?
“当然,我自己的人生就是一道开放式的命题。”
从小城青年到上海幸福里文化创意产业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开放”就意味着有无限可能。
所以,从中国美院环境艺术专业毕业后从分配单位出来冒险创业,对郭奎而言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我的设计公司15年的时候规模已发展得相当不错,那一年我也开始重新找方向,正巧我太太的服装品牌需要找一个2000平方米的办公室,朋友有个厂房刚刚空出来,说你可以去看一看。”
这一看,改变了他的决定,这已经不是一个工作室的需求了,原上海橡胶制品研究所的厂房的地理位置,空间格局以及周边街区的活力,一下击中了他。
兴奋从神经末梢传入大脑,郭奎没有合适的词语来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只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块东西他得接住,他也觉得自己接得住。
从设计到工程到招商,郭奎带了十几个人,一点点清理、协商、磨合、改造,将自己此前积累的所有经验都用在了M+幸福里项目上,理想空间的打造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怕时至今日,谈论起最初的原点他的声音中依然透着兴奋。
“就像一个玩古董的人,突然间看到一个蒙尘的明代青花瓷一样。”郭奎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它焕发生机的那一刻。
而“那一刻”的生机被记录在郭奎的手机里,橡胶制品研究所改建成了时髦的综合型产业园区,集创意办公、文化艺术产品展示及商业休闲等多种业态于一体,拿着咖啡遛狗的居民,匆匆抄近道过路的行人,手牵手特意过来打卡的情侣,带着老人重新回来看看的一大家子,带着孙女来看秀的老人……他们在这里短暂交集后又重新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中。
而幸福里,却因他们的往来而变得有所不同。
“我记得开业的时候我们在幸福里做了场时装秀,让专业的时装秀走入生活街区。”我们正一张张刷着手机里存留的照片,一场不期而遇的大雨刷地一下把一个背着双肩包的男孩淋得湿透,他后退几步躲进了一家冰激凌店,年轻的外国情侣喝着白葡萄酒怡然自得,坐在窗边的女孩拿起手机记录下这突如其来的浪漫时刻……
“来来往往的人,怡然自得的生活,它是构成城市景观的一部分,你在看别人的时候你也是别人的风景。”
屏幕内外的幸福里,相隔五年,看上去并没有太大区别。它并没有如其他网红打卡地一样迅速膨胀,悬浮于生活,迅速凋零。时间是虚的,生活是真实的,而幸福里便是一个让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城市空间。
“脱离生活的网红,都会是昙花一现。”郭奎说。
当原上海橡胶制品研究所变成“幸福里”,不仅意味着无人问津的老厂房变成上海影城周边全新的社区生活地标,诞生了郭奎的上海幸福里文化创意产业发展有限公司,更重要的是它的出现为“慢生活美学街区”的更新提供了一个样本,为艺术与时尚街区的转型为实体商业带来了一些启发。
虽然建筑面积仅12000平方米,幸福里却在短时间从市场中脱颖而出,备受社会各界认可。它虽“小”却“美且精”,将海派里弄文化的精髓与欧美现代街区的开放高度融合,将封闭的厂区变成时尚空间,成为将低效资产变成高效资产的经典之作。
幸福里模式不一定适用于所有的美学街区更新项目,但它的“打开”与“多元的业态布局”却具有广泛借鉴意义。
“我当时第一眼看到幸福里,就觉得这里可以打通。”打破原有“围墙”,是郭奎首先要做的事情,也是他认为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原来的橡胶制品研究所被围得严严实实,从番禺路到平行的幸福路要绕很大一圈,而从中间打通的幸福里,虽然不长却把番禺路和幸福路直线连接了起来,如此大家就有了幸福的捷径,至少节省了十分钟路程。
有人通行的地方就有了流动性,而这种流动性势必会带来商业活力。“所以你看,这么些年无论什么时候来幸福里都是人来人往的。只有开放才会有活力。”
在中国传统的社会组成结构、生活习性、传统文化中,个体往往通过社会关系“围系”起来,“围合”成为了中国式空间的一种常态。
也因此,“打开”成了一次对固化空间的改变,一次对常规的挑战,在重重协调与沟通下,郭奎终于拆掉了围墙,迈开了第一步。
“让更多的人一起分享这个空间,才是有价值的。”
在往后的项目中,“打开”也成了郭奎改建M+黑石公寓、M+谊园、M+马利项目的核心理念。
位于漕宝路36号的M+谊园原先是上海合成树脂厂,滨河建筑,交通便利,而M+马利园区虽位于市中心但体量轻巧,无需大刀阔斧地改造,其中最为复杂的是黑石公寓的项目。
既要在改建中保护历史建筑,又要聆听原住居民的生活诉求,同时还要兼顾园区内企业的日常经营,郭奎在前期做了大量功课,如果说幸福里所带来的是乍见之喜难以抑制的激动,那么黑石公寓就是一种需要冷静攻克的挑战。
“黑石它就是一个口袋型,从复兴中路进去以后绕一圈再出来。”黑石的底部有一扇大铁门,打开可以连通汾阳路,为了不影响黑石公寓内居民的日常生活,书店“幸福荟集”的门开在大露台一旁,与居民路径分开。
郭奎在设计规划时,最大可能地打开一个“缺口”,以连接商业,连接历史。
始建于1924年的黑石公寓,毗邻上海交响乐团,京剧院……它们贯穿了过去与现在的历史气韵与城市精神,它们在郭奎的眼里应当像珍珠一样串联在一起,当我们走在这个街区,走进M+黑石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建筑可阅读,文化可触摸的真正含义。
“上海有很多这样的block,可以通过打开的方式激活周边的商业,激发城市的活力。”
如果历史无法与当下的生活产生连接,那么过去的意义在哪里?我们又该如何安放它?
在M+黑石酒店经典马赛克的图案里,在“幸福集荟”悠扬的黑胶唱片声中,原有的历史元素在解构重组中焕发生机,改建后的空间既还原了黑石昔日风采,也有郭奎这个城市更新师对于过去与当下的思考。
幸福路打通,不仅为周边居民打通了一条开放的步行道,而且两侧分布了包括书店、品牌咖啡馆、酒吧、蛋糕店、餐饮、健身房等四十多家不同类型的商铺,承担了“城市会客厅”的功能。
同样地,商业业态多元化在M+黑石项目中也体现得十分明显,主打音乐主题的黑石项目从历史建筑、书店、酒店、餐饮再到零售空间和剧场空间做到了突出主题的丰富性。即将面世的M+谊园,将工业格局与艺术作品交织融入,打造一座梦想起航的滨水文创园区。滨河景观初现、特色商业、文化书店、餐饮酒吧、时尚秀场以及中心花园等业态集聚,它或将成为下一个“爆款”。
千篇一律的多元与批量生产的个性,是成不了爆款的,郭奎很清楚这一点。
虽然在他领衔的每一个项目上都能看到通融性与多元性,但却气质迥然,定位不一。
“每一个场所和空间都有它的独特性,我们在做这些项目的时候,首先要理解它们的人文历史和周边环境,然后再因地制宜地去创造属于它们的时代内容。”
一方面,我们看到以创意园区为名号的街区,除了必备的咖啡、餐饮业态外,也逐渐开拓更多品类;而传统商业体,也更愿意吸纳新兴合作模式、打造业态组合,文化创意产业反哺的城市更新正用我们意想不到的速度发展着。
而另一方面,2018年自第一家幸福集荟在番禺路诞生,从此便开启了与周边社区的幸荟时光。“幸福集荟”似乎稳固地成了幸福里公司改建项目的标志性存在。
“为什么每个项目板块中,最大最好的位置都留给了最不盈利的书店?”当卖书活不久,文创不赚钱成为主流共识的时候,郭奎的做法无异于逆流而上。
“致力于作为社区文化艺术的交流平台,汇集各类社群活动,打造文化艺术生活圈”一直是郭奎创建幸福集荟的初衷,多年来他也依然坚持保留着书店的位置。
“园区要有标签性的东西定调;书店可以把人引进来。”只是如今他开始更多地思考“引进来”之后怎么办以及书店文创产业的本体命运。
“幸福集荟”占据了最优的位置,却不直接产生经济价值,长期以来一直依赖园区的整体利润覆盖它的运作成本,“很多人愿意进来逛,因为你入口处的幸福集荟颜值高,氛围好,但是颜值毕竟不能当饭吃啊?”
书店常用的“阅读+简餐饮料”模式,已然老套陈旧,而书店内与阅读相关的文创产品,品类有限,同质化严重,竞争激烈。
尤其继多家独立书店闭店后,曾经的网红书店钟书阁芮欧百货店前不久也告别了读者,郭奎从不担心网红爆款的打造,只是对爆款之后的路该怎么走感到焦虑。
“如今幸福集荟在线下已经积累了大量粉丝,也已经有了一定的美誉,我们得从商业市场的角度把它走通,创造价值。”郭奎带领着幸福里团队基于幸福集荟的数据搜集,打算开启电商模式。“毕竟这是一个趋势和方向。线下门店的体验式消费,每天的流量很有限,它不会支撑不下去,只是一切没有那么容易。”
除了线下门店的流量有限,还有两个因素也促成了实体书店经营艰难的局面。
首先是原创内容的匮乏。拔地而起的互联网企业,让在线贸易更为迅速精准,同时也放大了优质内容的缺乏。
“我们的原创当然比以前要好很多,但是还不够。举个简单的例子,比如我之前在日本一个很普通的小超市,看到各种尺码和类型的手套,当时简直刷新了我对这个物品的认知,纯棉的手套、绝缘的手套、园艺的手套、全塑料的手套……它在每一个细分领域做到了极致。”
郭奎从日本的手套一直说到纽约的美术用品店,不禁让人感叹他对于消费品零售细致入微的观察,也明白了他的焦虑所在。
我们的文创特点是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有哪些?设计制造的产品能不能打动你?
“我们现在的眼光提高了,我们的欣赏水平和消费能力也够,但是你做不出来我们想要的东西,这片空白怎么填补?”
最终,当流量的泡沫消散,我们会重新定义“爆款”,而它真正的内核在于产品的丰富度和研发力。
在期望与现实之间的空白处,他在边看边走,急不了,快不得,等得及。
“总之,不做虚胖的巨人,要做肌肉结实的小子。”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