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中期出版长篇小说《长恨歌》之后,王安忆的作品,越来越多地被拿起来与张爱玲作品进行比较。《第一炉香》要拍电影,呼声最高、甚至是不二的编剧人选,当然也是王安忆。
王安忆曾在《世俗的张爱玲》一文中,写过自己对张爱玲其文的看法:
“张爱玲从不曾将自己放进小说中,扮演一个角色。因连她本身都是虚无的,不适合作世俗的小说的材料和对象。在她的小说里扮演角色的,多是些俗世里的人——市民。
最具俗世的特征的,怕就是上海了。香港也有一些,但比较夸张,更像是俗世的舞台,是戏剧化的俗世。《沉香屑第一炉香》与《沉香屑第二炉香》,这两则故事就要奇异一些。而发生在上海的故事,则更具有俗世的情调。”
在普通读者这里,一个作家的“其人”总是很难与“其文”撇清关系,尤其以张爱玲传奇而坎坷的人生,简直是太好的讨论素材。但不管是在自己的文字中,还是在接受采访时,王安忆都不太愿意直接去谈论张爱玲的“其人”。她说了好几次“我必须假设自己是不知道作者的生平的”“我不能把她自己的个人材料放到文本里来讨论”,就像她在《世俗的张爱玲》开头所写的那样——
“说到底,认识张爱玲,是为了认识她的小说,因为于我们来说,唯有小说,才是张爱玲的意义。所以,认识的结果就是,将张爱玲从小说中攫出来,然后再还给小说。”
王安忆:我很早(读到张爱玲),好像远远不到1985年,但具体哪天我记不清。我在家里看到我妈妈的同事,也是她的朋友,借给她的一本台湾皇冠出版的张爱玲小说集,我当时就看了这一本。当然会觉得好看,因为五四作家都是不怎么关心日常生活的,日常生活是要受他们启蒙的嘛,这块东西不太会进入到阅读的视野。尤其是我们这些人在五四之后又接续了左翼的传统,对这一种生活,尤其是对上海市民阶层生活的表现非常少。而且她表现得又很雅致,那当然是觉得不错。但我也不至于像阿城那样觉得惊艳,我想这可能就是地域差异,阿城是北京人。
这一类写上海的小说并不是完全没看到过,以前也看到过,也有过。张爱玲是比较叙事性的,比如说当时那种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我觉得她从那边是有点传承的,当然她写得比他们更加文雅,比那一路要文雅。
但是对于我们上海人来说,这还不算是一个特别奇特的存在。然后我又听我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比我们要年长一些,他说1960年代的时候,他们家里面有一本书是扔来扔去的,这本书就叫《流言》,是张爱玲写的嘛,他说他就觉得很好。所以在上海这个地方,张爱玲虽然没有被宣传,或者进入大众阅读领域,可她也并没有被完全隔断,她也有自己的一些(民间的)角落。
王安忆:我不是专门研究张爱玲的,我不能像陈子善那么喜欢她。我对她的那种热情,似乎也有点是被旁边的人给烘托出来的,没有太强的主动性。我在想,我真正对她关注或者说特别在意,还是因为我写了《长恨歌》以后,王德威给我写了一个序,又在台湾写了一些评论。他有一篇序,原来的名字叫“张爱玲后第一人”,后来他觉得这名字不太好,很多张迷看到了要生气,所以就改成了“张爱玲后又一人”。那时我才比较正面地去接触她的作品,考虑她的作品的价值。
王安忆:其实《长恨歌》是1994年就写出来了,1995年出版的。台湾是最早注意到的,然后就给了我一个文学奖,获得茅盾文学奖已经是到了2000年。好像内地忽然之间出来一个张爱玲热了,其实之前,我在港台地区已经经常被跟张爱玲相提并论了。
我觉得她还是在过世之后,或者准确地说,在夏志清写了《中国现代小说史》后,大家才会注意到这个作家。因为她不是写了很多(作品),之前没有引起特别强烈的注意力也是有道理的。尤其在台湾、香港,又有琼瑶啊、亦舒啊,这样一批女作家出现。
最早(把我和张爱玲)放在一起就是王德威,而且王德威那么严肃地把我们放在一起,那就必须重视了。当我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海外、港台已经有大批的张迷出来了。尤其我后来认识了朱家姐妹,那么你就必须好好地看她,因为我想这种重视和迷恋不是一般性的,不是那么通俗意义上的。在我认识到张爱玲在文学上的地位之前,我其实还是把她当作一般的通俗小说作家看的。但是她有一个好看,她叙事,五四以后的那些左翼作家不太重视叙事的,而且她叙说的又是上海小市民的故事,这种故事又离我们比较近,所以说你看她的东西会觉得很好看。
之后我就是开始要认真对待了,我得想人家都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王德威)这是一个重要的前辈,而且是给我的光荣嘛,不管我知道不知道。当你去认真读她的小说的时候,你会逐渐地认识她确实是有价值的。在五四的以启蒙运动为主流的小说以外,她的存在是有她的特定意义的。我刚才说了,她写的那些小民的生活,对像鲁迅啊他们来讲,完全是不重视的。她有一种对日常生活的书写,这些书写,在她同时代的哪个分类都嵌不进去。尤其她这个书写又是关于上海市民的,不是关于乡土的,在我们整个的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里面,你很难把她嵌入最最主流的、革命的、正面的东西里面去。
然后你再去看她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她有各种好处,这可能和我自己写作也有关系。这时候会觉得,人家说我和她的相像是有道理的,像王德威这么说是有道理的。第一个,我们都是写实派的,尤其《长恨歌》更是写实派,并且写作的场域又都是上海,都是都市。其实现在好像都市的职场、白领剧已经变成一个主流,在这之前,我们如何写都市生活是没方向的,中国的写作都是以乡村为主题的。还有她的语言(也很好)。
王安忆:要用王德威他们的话来说,就是觉得我还是左翼的,可能跟我们受的左翼文学的教育也罢、共和国的教育也罢有关。就是当我们从启蒙出发,当我们把一个人唤醒以后,我们不会给他这样(不堪)的下场的。这是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可能和时代有关系。有句话,是张爱玲说的还是苏青说的,我记不太清了,意思就是生在末世,生活、人生都是在走下坡路。他们的这种心情,跟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不去对各个历史阶段做评判,但我们这代人,生活在一个新潮开源的时代,人的气象普遍是向上的。我们这些人就在这个时代里面,应该讲是比较明朗的。
尤其我们这些人所受的文学教养,全都是旧的时代在腐朽下去,新的时代在曙光里面。你不管是看俄国的文学也罢,法国的也罢,英国的也罢,全都是这种气象。
王安忆:我是觉得好像已经很过度的解释和挖掘了,真的是很过度的解释和挖掘。我是视为一个社会现象。张爱玲成了一个华人地区都可以去谈的一个话题。我在想,这可能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家都可以去谈这个话题。对于港澳来说,他们对她的背景,对她生活的年代,都是熟悉、了解的,我们可以共同谈的。对我们这边来讲,她也是一个中性的(人物),我觉得这可能正好是大家都能谈的事情。
所以说,你想她一个人每五年要被人家谈一次,我在想她是睡也睡不安生。谈太多了,我觉得谈太多。(张爱玲诞辰百年)有媒体要来采访,我实在是没有话说,我都觉得该说的都已经说得透透的了,完完的了。
王安忆:我做这些东西时,我都必须假设自己是不知道作者的生平的,这个假设是必须的,我不能把她自己的个人材料放到文本里来讨论。我就觉得张爱玲笔下的都市男女都是很精于计算的,你看她笔下没有一个爱情是没有利益的,都是需要计算的。
但她偶尔也会露出一点点浪漫的情调,最明显的就是《倾城之恋》里面范柳原给白流苏打电话,和她谈诗经,我觉得这太不像范柳原了,倒是很像张爱玲。范柳原这样的一种人,他是不会谈诗经的,他要谈中国文化的话,他谈唐诗也可能,宋词也可能,但不会是诗经,因为诗经太质朴了。这种时候我倒觉得有一点像张爱玲自己出来了,但这只是我的猜测。
(如何看待她本人与她笔下女主角的选择截然不同?)她本人的选择,我不能够去评判她,我得假设我不像陈子善那么了解她。仅从她的小说里来看,我不晓得原因在什么地方。你看她的那些小说,尤其是《倾城之恋》。其实《倾城之恋》就是一场博弈,男的就是不想结婚,但是要和你搞一搞。女的就是说我不能让你先搞,我要先和你结婚,我得达到结婚的目的。但我不和你搞的话,你会跑掉;我要给你搞的话,你会看轻我。所以对于白流苏来讲,这场博弈是很艰苦的,想不到就是老天成全了她。所以这部小说我也喜欢,从小说角度讲她写得很好,可是这个价值观和我是不一样的,有点距离。
(您是比较正的那种吗?)我可能还是受西方启蒙运动以后的文学影响,我还是会更加倾向于高级一点的情感。
王安忆:张爱玲笔下的男生会调情是肯定的了,但那时候的调情不像今天,总体来说还是含蓄的,不像今天说黄段子。但是其实张爱玲笔下,她对这些男人是不大喜欢的。比如说她写老了的调情的男人,说他们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还是很尖刻的。所以说会调情不是她看重的第一品质,不是第一选择的品质。
张爱玲好像是一个不太相信爱情的人,但是我觉得她笔下有一些男生,我个人觉得是有点动人的。比如说《留情》里的米先生,还比如《金锁记》里的童世舫,这些人全都是在五四的精神下面去开放了一下,然后碰了壁,觉得启蒙以后的日子也不怎么样,然后又回过头来想找一个传统的中国女性。我觉得童世舫和米先生全都是在上一段特别开放的爱情里面受挫,然后回来想找一个保守的婚姻,但是在保守的婚姻里面其实也不快乐,就是比较低沉。
王安忆:上海已经被严重地符号化了。魅力,每个地方都有魅力,相对来讲上海其实不太具备魅力,因为它是个商业城市,它的所有的我们现在赋予它的所谓的魅力,其实都是被我们包装过的,都是被我们包装出来的。
(比如怀旧的情绪?)其实上海很奇怪,它有什么好怀旧的,它那么短的历史。但是这对我来讲无可选择的,我又没别的地方,我只有上海。
王安忆:小说的兴趣是很难确定的,反正还得再写。其实我一直是这条路子上的,我不是个有想象力的人,我不像莫言那么有想象力,我还是很老实的。它必须和我的生活经验有一定的关系,然后我掌握的材料要比较详实,我才能够生发我的想象力。我的想象力是需要有基础的,要有一些比较扎实的核心。
王安忆:我好像从一开始就不太重视别人的说法,因为我觉得谁都没有像我这么对自己严格的,没有人超过我对我自己的苛刻的程度。但是我感到非常安慰,或者说是很光荣的,我就觉得到今天为止我的读者没有减少,还是不断增加。那么看来年轻人没有抛弃我,我还受到年轻人的喜欢的,因为读书人主要是年轻人,主要是年轻人在读书。
王安忆:其实我很希望能从年轻人身上吸取一点东西,可以让我看到一些社会现象。去年我开了门新课,因为疫情我也不能到外面去了,只能在上海,就主动要求开了一门新课,开现实主义写作。他们交上来的作业我感到很意外,很好,因为你写的是要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所以你往往会选择他者的生活。
我觉得小孩子现在也不能说他们没有想象力,(但)想象力是需要周围的生活来培育的。就是我们社会里面那种暗示太强烈了。其实我们现在的声音是非常单调的,你从他们的写作里面就能看出来。他们听到的东西,他们听到的、得到的所有的资讯,你别看那么丰富,时时刻刻在看手机,可是其实非常单调,很单调。
我这次给他们开新课布置的作业,规定很严格,我说不可以写你近处的生活,你必须写你出生那一年的事情。我说你们到当地去找,我说不要到人民日报去找,就到你们当地的报纸上去找,因为他们是全国各地的人,这个限制反而使他们题材多了,反而让他们知道写什么了。这都是我在教学里面看到的一种社会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