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看得出来后面的景是什么吗?”
在接受新闻晨报专访的最后,英达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胡桃木色大书柜,罩着纯色大毛巾的布沙发,还有那幅“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书法牌匾……可不就是《我爱我家》里最叫人熟悉的主场景吗?
中国观众对情景喜剧的难舍情节,也正是从1993年英达执导的《我爱我家》开始的。作为国内首部情景喜剧,它伴随了无数人的成长,许多片段至今为观众反复回味、琢磨。
在那之后,英达又执导了《闲人马大姐》《东北一家人》《地下交通站》《家和万事兴》等系列情景喜剧以及《新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等真人剧集,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情景喜剧的创作,“我一直在拍,确实可能后来的作品影响不如原来的大,但到现在已经拍了2000多集,我想我最好的作品还是下一部。”
今年5月,英达以首席顾问的身份加盟由东方卫视、北京春光好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成都文旅集团联合出品的全国首档情景喜剧IP孵化综艺《开播!情景喜剧》。在这档涵盖了中国情景喜剧界“半壁江山”的综艺节目里,他给新人送出过热情的鼓励,也曾有尖锐批评的片段引发争议。对于当下中国情景喜剧的发展,英达到底是怎么看的?
新闻晨报:接到《开播!情景喜剧》的邀约有没有过犹豫或者顾虑?
英达:我倒不是有什么顾虑,因为确实在忙一些事情,身体也不太好,所以一开始是给自己定了一个不再参加综艺节目的目标。但这个节目的编导跟我谈,这不是为我个人,也不是为一个节目,而是为中国的情景喜剧,我有这个责任——情景喜剧是我第一个引进中国来的,他们管我叫“中国情景喜剧之父”,但我觉得我更像个传道者,一直在不停地宣传这事儿。他们说如果你不来,这个节目就没有权威性,我想我得来。
新闻晨报:我们也很好奇,为什么要用综艺的形式做情景喜剧?实际录制的感受和之前的想象有何不同?
英达:录制一点儿不同都没有。这是综艺节目,不是完全的情景喜剧。但这点差别我觉得是可以忍受的,也是值得的。因为观众爱看综艺节目,综艺不管从投入,演员、导演和制作人的阵容都更强,观众的注意力都会更多。我觉得做这个节目可能比我自己苦哈哈地干很多年,影响还要大。
新闻晨报:这是一档孵化情景喜剧的节目,您觉得这次来发现好苗子了吗?
英达:当然有,来的这些戏多数都有特别大的发展机会,各有特点,还有固定的观众群。
新闻晨报:但您对其中的一些节目也提出了比较尖锐的批评。
英达:这都是节目需要。比如《再见爱人》,现场真的就是一个笑声都没有,我说你们这个不是情景喜剧,因为它不逗。作为一个情景喜剧的导演,演员忘词儿、出了技术问题都没问题,但观众没笑,这说明我们作为喜剧制造者是失败的,我很多次做噩梦都出现这个情景。但同时我也说了,“你们虽然不是情景喜剧,但你们是一个非常好、完成度非常高的一个音乐剧”。后来我还邀请了《再见爱人》的编剧邢育森到北京来,我想为他们做一点实际的工作,让这个戏成为更好的音乐剧。
新闻晨报:所以您并不是不认同在情景喜剧里加入音乐剧?
英达:音乐剧加入情景喜剧特别难,不值当的,就应该好好做音乐剧。音乐剧自身的含金量也很高,作词、作曲、演唱、舞蹈,甚至可以说远远高于情景喜剧。非要两者融合,就好比早晨我想摊一个煎饼,或者咱们上海爱吃粢饭团,是不是非要把龙虾都加进去?做出来不一定好吃,又贵,人家还说这不是煎饼味。
我要澄清一下,我参加这个节目的宗旨,就是只要有人来做我们情景喜剧,我都鼓励。所有的人我都鼓励。我绝不会说排斥谁,为什么?因为我们情景喜剧太不容易了。只要人家肯来,我们求之不得,我们哪有资格还排斥谁,绝对没有这事。
新闻晨报:这个平台来了很多情景喜剧的新人,比如李雪琴、辣目洋子等等,怎么评价他们?
英达:各有特点,很不错。李雪琴算我在北大的师妹,她非常接地气,而且有知识基础。包括她带的这个组,很多人都特别让我意外,孟鹤堂、老四,还有上期来客串的杨树林,以后必须要一起合作。杨超越,人气明星能够来做情景喜剧是非常冒险的。万一砸了怎么办?但他们做得非常好。我一开始就问杨超越,一旦走上喜剧,人们会忘记你的流量、容貌,就看具体的这个包袱能不能抖得响?要一直抖下去,你才能成;否则你弄的东西不令人满意,都是灾难。但她自己说愿意无怨无悔地走下去,这就很好。辣目洋子也很特别,年龄、外形等等条件,她都是吃亏的,但她聪明。在领导一群人创作、表演、经营的过程中,她打出自己的特色。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也特别愿意跟她合作。还有好几个呢,可棒了。
新闻晨报:《我爱我家》是很多观众情景喜剧的启蒙作品,现在依然常看常新,您怎么看观众的怀旧潮?
英达:主要是两点吧,第一个可能确实像我、尚敬导演把起点开高了点,所以后来不太容易超越,包括我们自己都没有再超越。这是造成后来人们比较挑剔,都说原来好的最主要的原因。
第二现在有各式各样的其他的形式,电视剧的投入是惊人的,放在我们情景喜剧这儿根本不能想象——我们几百万就拍一个很长很长的情景喜剧,要陪伴观众度过很长时间,其他爆款剧的投入、人力,都是我们不能相比的。再加上短视频,观众不像过去那样只有情景喜剧可看了,受冲击也是也是正常的。
最重要的原因还是我们给情景喜剧投入太少,包括我自己,我也拍了好多别的戏。我们从情景喜剧里出来的演员,很多也跑到职场剧、甜宠剧、历史剧里去了。这个行业投入跟产出是直接关系,你挣不回来那么多钱,人家就不想给你投入,就进入一种恶性的循环。当然,如果真有好的作品,我想一个回马枪就能杀回来,可惜就是没有。
新闻晨报:您一直提到自己做得不够的地方。
英达: 很多人都说英达拍了个《我爱我家》,后来就不拍了。不是那样的,我一直在拍,确实可能后来影响不如原来大。也有人家觉得,你后来拍得不行。我觉得也不是,我最好的是下一部作品,还没有出来。
新闻晨报:您说到一些其他娱乐方式的冲击。
英达:我觉得这不是情景喜剧独有的问题,甚至我觉得短视频的东西,最后都可以归到情景喜剧——我们是系列的小品,化了妆的相声。我要呼吁演员、导演、编剧朋友,虽然我们现在回报特别低,但真的能出效果。想想有多少演员是从情景喜剧出来的啊?尚敬导演这次在节目中就说,“情景喜剧是新人成名的乐园”。
新闻晨报:还有一个感觉是,很多情景喜剧更多追求“段子”而不是写人物、写故事。
英达:确实有一些就纯粹靠金句、反转,让观众笑一下就够的表演,但那样观众待不久的。如果想让人长久地笑,笑完以后还不会立刻转身骂你说“什么玩意儿”,这就要丢掉那种特别廉价的东西。
愿意尝试喜剧的年轻人,你得走人物。你不能光靠尬或者有点硬功夫会翻跟头,这些都是皮毛。你要真的想成为一个好的喜剧人,观众看见你就喜欢,你要能塑造出一个人物,形成这种陪伴感,观众才会一直追,否则他们迟早会厌烦的。
新闻晨报:这是不是也和编剧力量的匮乏有关系。您有这种“缺编剧”的感觉吗?
英达:当然有。编剧一定是缺的,尤其是喜剧。做一个好的喜剧编剧,甚至比喜剧导演还难,回报还很低,不如去写点胡编乱造的东西,所以也有编剧从喜剧里成了名,马上就奔别的地方去了。没办法,只好再从头培养。
我自己几乎每一个戏都是培养编剧的过程,我的编剧往往都是第一次写戏。当然他们中有些现在都是大师了,但最初也是我们手把手探讨出来的。像我拍《网虫日记》,宁财神、俞白眉都是第一次写。
编剧之外,我们还培养导演。尚敬导演本来也不是干情景喜剧的,最早是来我这儿当演员,后来就在《闲人马大姐》现场一点点磨出来。《家有儿女》的林丛导演,也是我的执行导演。我想一个好的导演,不光自己的名下有一长串为人熟知的作品,胸前的军功章也包括他推出了多少演员、编剧甚至导演。我还在这方面努力着。
新闻晨报:您这几年也创作了《新大头儿子和小头爸爸》等面向少儿的情景喜剧,您觉得给孩子拍情景喜剧有什么意义?
英达:做儿童情景喜剧,我是经历了转变的。刚开始我觉得小孩真的懂喜剧吗?但当我看到我的合作者林丛导演拍的《家有儿女》对一代人的影响,我学到很多。
现在坚持做,首先是因为我觉得如果从小抓起,这帮孩子长大了都会爱看情景喜剧。其次我发现孩子做喜剧更有趣,什么事儿都写在脸上,会说出来,这很好玩。最后还是情景喜剧的社会责任。好的情景喜剧应该有社会责任,要嘲笑、讽刺社会上那些不科学、不道德的东西,要教人学好,从小孩开始教育更容易点。
新闻晨报:节目中关于情景喜剧的创新其实也有尖锐的讨论,您觉得有什么是在创作中一定要坚守的吗?
英达: 一定要坚守,尤其是那些好的,绝对不能为新而新,把好的东西丢掉。但我也不赞成完全按照过去经典的东西来,那只是又做了一遍而已,想要成功,一定要有新的东西,起码每一部作品都要找到一个不同的点。
但创新一般是以失败为前提的。我记得郭德纲说过,相声一定会创新,但一定是内行创新,绝对不可能说突然来了一个外行创新,你说你连四则运算都不会,怎么直接给微积分的概念做创新?大多数情况,只要有一点点新东西留下来,就能成为经典了。
说句不好听的,很多人老想拿年龄来划分创新这事,分成年轻人、老人。但我相信真正创新跟年龄无关,只跟你了解不了解这个行当有关。
新闻晨报:想对很多还在等待好的中国情景喜剧的观众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