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本期访谈嘉宾:亚洲通讯社社长 徐静波
Q:日本当地媒体和公众对安倍之死有什么样的议论?对安倍遇刺的原因有没有比较一致的说法?嫌疑人说是对安倍不满,但尚未公布究竟因何不满,目前有没有更多的分析?
A:对凶手犯罪的动机,日本政府也好,警方也好,都没有公布,他本人强调对于安倍政治信仰以外的态度有所不满,所以这个问题就比较微妙,什么叫政治信条以外的态度。从目前的情况来讲,他是原自卫队的成员,而且是在安倍第一次当首相之前进入的自卫队,应该来讲,同安倍执政没有太大的关系,他所使用的武器角度是一个自己手制的切断过以后的双管猎枪,应该来讲,同一般的日本黑社会使用的手枪来行凶又有很大的不同。从这些迹象来讲,个人犯罪个人行事的可能性比较大一点。
日本媒体也去采访他的邻居,因为他是一个人住在一栋8层楼的公寓里面,邻居都反映,不知道这个人,从来没看到一个40多岁的男子进出,说明这个男的相对来说比较孤僻一点。日本国民也好,所有的政治家也好,包括安倍以前的政敌,对于安倍遇刺,大家还是感到震惊,感到愤慨,也感到同情。
Q:在新干线上碰到其他乘客,或者在路上碰到路人,他们对这个事情有没有一些说法,有没有一些争论?
A:大家都没争论,但是我看到新干线上面的乘客都在看手机,都在看消息,然后轻轻地在说安倍和奈良。然后我下列车以后(坐出租车),司机也是开着收音机在听电台的广播,还有现场的一些记者的报道。
整个日本社会确确实实对安倍被刺感到很震惊,一个很大的原因,确确实实,安倍在日本的政治影响力很强,他是日本明治维新以后任期最长的一位首相。(卸任)大概也才过去一年,目前在日本政坛还有很大的影响力,许多人也没觉得安倍已经下台了,他还是一个日本的政治领袖。在这种情况之下,尤其在参议院选举过程当中(遇刺),在日本这么一个治安相对来说比较好的国家,大家是比较震惊。
Q:总的来说这起事件的现实的后果会是什么?有人说这起事件的新闻价值大于实际意义,因为他毕竟是前首相了,您觉得可以这样认为吗?
A:我觉得这个认识是错的。日本其实一直存在着双重政权结构,安倍把岸田扶上了首相的宝座,然后对岸田的执政一直产生了很大的政治影响力。在过去一年当中,其实岸田文雄把控着政府,安倍把控着国会,他在国会做了许许多多他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包括提出来要把日本的防卫经费增加两倍,达到 GDP的百分之二这么一个水准,同时对中国的台湾问题也进行了横加干涉,提出许许多多出人意料的政治主张,所以他的政治影响力到现在为止还是依然存在。
在日本国会当中,保守势力左右着整个日本外交和安全保障,也左右着日本对中国的关系。安倍遇刺,整个日本国会的保守势力受到很大的冲击。没有人能够成为接班人去完成他所设定的目标,包括岸田文雄在内,岸田还是属于和平主义者,因为他的老家在广岛,理论上来讲,他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但是在执政过程中,他也跟安倍穿“同一条裤子”,站在同一个立场,尤其在对中国的问题上态度还是比较强硬的,所以不能说安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Q:自民党内的保守势力现在是群龙无首,自民党内如果最大派系的带头人倒下了,党内的权力组合会出现什么样的一轮洗牌?而日本的修宪,没有了安倍还会继续推进吗?
A:没有了安倍,修宪会变得很困难,除非岸田文雄想强力推进,因为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自民党就致力于和平宪法的修改,“努力”了70多年还没“努力”成功,包括安倍在执政八年当中,也没有成功,难度确确实实很大。如果没有了安倍,和平宪法要修改在未来的十年甚至二十年中都很难有人能够去实现它。
他作为日本自民党最大派阀的领袖,他倒下以后,这个派阀的力量不会因为他的倒下失去控制力,但是,自民党内政治平衡力会有一定的打破。岸田文雄的政治影响力也会因为没有安倍的存在,会有大大的提升。
Q:其实在和平年代遭遇刺杀确实令人难以想象,至少是没有心理准备,可能在战前这样的事情还比较多。安倍接下来所谓的政治遗志会有谁来继承?他的弟弟岸信夫会扛起安倍家族的政治大旗吗?他有没有能力继续撼动日本政坛?
A:因为有了安倍,所以才有了岸信夫这个防卫大臣。在岸田执政期间,还是保留着岸信夫的位置,但是岸信夫现在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刚才看到他接受记者的采访,表达的口齿不是很伶俐,所以应该来讲,要继承哥哥的政治目标,目前来讲没什么可能性。
Q:从一个最初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要从政的青年子弟,到后来成为战后日本任期最长的首相,并且是迟迟不愿淡出政坛的这样一位元老。可是最后落得戛然而止的结果,怎么评价安倍的一生?
A:我觉得安倍也是半路出家,在日本人心目当中,他并非出自草根,但是他并不缺乏政治的柔软性。安倍第一次执政之所以失败的根本原因并不仅仅因为他的身体状况,而是他太过于公子哥儿式的自我,后来吸取了教训,在后来的任期当中,他的目标其实很明确,一切都是为了修改宪法,修改宪法成了他最终极的政治追求,也是自民党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追求的目标。他们认为和平宪法是美国强加给日本的,同时,安倍要解决自卫队的合法合宪问题。
对于我们中国来讲,安倍在第一次执政期间,确确实实表现出要改善对华关系的姿态,但是之后却选择了与美国完全一边倒的政治立场,与中国开始对立。中日两国关系到现在陷入对抗状况,安倍应当承担很大的责任。回顾安倍的一生,在日本国民心中,应该来讲,他还是一个比较“努力”的政治家
编者按:这是2017年7月17日刊登于《新闻晨报》的《顾事》,主人公就是时任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当时深陷丑闻的安倍已经面临信任危机,支持率跌破危险水域,但是他的首相任期最后居然还是做到了日本明治维新以来的最长纪录。时隔五年,同样是在七月,今天的安倍作为前前首相,依然积极踊跃地在街头,为自民党在即将到来的参院选举中获胜拉票,不过这一回,他却遭遇了致命的枪击。回看旧文,也许我们可以从中读出这位政治人物从未卸下的执念、荣辱和内心的争斗。诚如今天这期《顾问》所言,不管他做过什么,总的来说,他还是一个很努力的人。
顾事 | 安倍晋三:多事之秋
顾文俊
秋天该很好,假如没有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安倍本来计划好了要在这个秋天将修宪议案正式提交国会,3月初的自民党大会上,总裁任期两届6年的限制也被延长到了三届9年,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他在为明年秋天连任自民党总裁铺路,以便在未来三四年间继续推进他的修宪大业。届时,他也将成为日本有史以来在位时间最长的内阁总理大臣。
但偏偏不巧,几起与家人、阁僚甚至本人相关的丑闻非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停止发酵,反而在其避重就轻、缺乏诚意的应对下彻底激怒了民意,随之而来的是内阁支持率的节节败退,目前已跌破30%,进入濒临下台的危险水域。而最不能让自民党接受的是在东京都议会选举中的失利,惨败过后,党内一片问责求变之声,矛头直指安倍。内阁改组、丢车保帅,势在必行,对安倍而言,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第一回
秋叶原の车站
老东京东城门外的秋叶原,楼宇林立,店铺成群,不仅是商业繁华之地,过去四年也是自民党在选举中大获全胜的拉票收官之地,但这一回,形势已经不同于以往。7月1日,安倍夫妇现身车站,为自民党推举的候选人拉票,满眼看到的是民众扯出的大横幅,上写着“守护宪法”、“安倍下台”、“粉碎极右政权”的大字,满耳听到的是愤怒的驱逐声。
叶因秋落,秋因叶生。秋叶原不复是自民党当年的福地,夏天的余热尚在,安倍的心头却有了阵阵凄凉。不料人群中又冒出一个人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森友学园前理事长笼池泰典。在森友学园的“地价门事件”中,当事方坚称安倍夫人昭惠曾代表安倍向学园捐款100万日元,遭到安倍夫妇矢口否认。此刻,笼池手里正握着一沓面值一万日元的现钞,当着众人的面说:“我一直想还钱,总是没有机会”,随后他又冲着安倍喊道:“身为国家领导人却没有尽到说明责任,要说真话!”
第二回
母亲の房间
东京都涩谷区的富之谷,坐落着安倍的私人住宅。即便当了首相,每逢周末,他还是要回到家中,这里不仅供奉着他父亲安倍晋太郎的灵位,而且还居住着他年届九旬的老母亲,每遇大事,他总会踱进母亲的房间。
老太太是见过世面的人,历经父亲、叔父两任首相,又辅佐丈夫、儿子两代人进入政坛。2006年9月,时任首相小泉纯一郎在离任前,为报安倍晋太郎早年间提携之恩,有意让安倍晋三接班,但是,安倍当时的资历太浅,这一提议没有得到自民党内元老们的认可,闻此消息,老太太亲自出马,带上安倍到这些元老家中逐个拜访,硬是将自己的儿子扶上了相位。
而今,安倍内阁的支持率犹如一艘泥船,迅速吞没它的不仅有党内悄然滋生的异议,更有社会上汹涌的民意,这一次,老太太也无能为力。为把儿子培养成首相,她已经付出了大半辈子的心血。儿媳妇因为涉嫌森友学园丑闻,被她毫不留情地斥为“鲁莽”,而当儿子卷入加计学园丑闻,老太太没法再把过错转嫁给他人。儿子雄踞政坛多年,早就习惯了派阀的纷争和支持率的上下,做母亲的除了显示出一个过来人的平静、让他感受到一点精神上的力量,实在已经没什么可给的了。何况老太太最后的期望已经不在儿子的身上,在寿终正寝之前,她只希望看到长孙安倍宽人早一点成为这个政治世家的第四代继承者。
第三回
山梨县の别墅
山梨县的河口湖畔,在富士樱花高原上,一片红松中簇拥着一栋由园木搭建起来的别墅,这是父亲安倍晋太郎生前购置的房产,如今已过继到他的名下。每一次内阁改组前,安倍都会一头扎进这栋别墅,抛开世事纷扰,在湖光山色中静下心来。
抬眼望去,不远处是已故前首相竹下登的别墅,这位竹下登前辈曾经是安倍父亲的盟友与政敌。1987年,中曾根康弘结束首相任期,具有同等资质竞逐首相之位的竹下登与安倍晋太郎私下密约:由前者先当,后者继任。然而,四年过后,正当竹下登准备履行誓约、让安倍晋太郎接过相位之时,踌躇满志的晋太郎却在一场大病中含恨而终。
父亲的不幸早逝却给安倍晋三留下了最宝贵的政治遗产。自民党上层始终觉得对安倍家怀有一份歉疚之情,1993年,初入政坛的安倍晋三之所以能在众议员竞选中高票当选,就离不开竹下登的奋力声援。在父亲的余荫下,安倍的政治生涯总有高人相助,就算犯错也都化险为夷,甚至不降反升,就这样一路坦途,提前走到了巅峰。
但是,安倍晋三从不以“安倍晋太郎的儿子”为荣,“在我的身上,继承的是外祖父岸信介的政治基因”,他总是这样说。相比祖父安倍宽在二战期间冒着被杀头的危险宣传永远放弃战争的思想,相比父亲安倍晋太郎志在成为一个和平主义的政治家,安倍晋三毅然决然地倒向了强硬推动扩军、修宪的外祖父——被称为“昭和之妖”的岸信介。
就算支持率跌到谷底,安倍的最终目的依然是修宪。为此,5月中旬,在岸信介的追思会上,他宣称要打造自民党内细田派(安倍所属派阀)的四大天王。这四大天王,除了安倍本人之外,其余三人分别是防卫相稻田朋美、文科相松野博一、自民党代理干事长下村博文。此三人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否认日本侵略历史、否认南京大屠杀、否认慰安妇问题,并且都赞成参拜靖国神社、主张修宪。但是,事与愿违,稻田在选举中失言引发轩然大波,松野作为文科相与加计园丑闻难逃干系,为保政权,在接下来的内阁改组中,安倍只能忍痛割爱,让这两位天王先行出局。
第四回
首相の官邸
内阁改组定在8月3日,离立秋只差四天。东京都暑热难消,首相官邸内的人更觉得,这一番炎热焦躁不会轻易过去,接下来的这个秋天,势必会有几只“秋老虎”出没。
“现在不是考虑修改宪法第九条的时候,要修宪只有从获得国民的信赖开始”,外相岸田文雄率先在政策理念上与安倍拉开距离。作为自民党内宏池会的领袖,岸田的政治底色偏向改革,但因身处保守派的内阁,一直以来只能收敛其改革色彩。“在外相任上干了太长时间,真心觉得够了”,岸田向身边亲信透露出退出内阁、转而出任自民党内重要职务、竞逐明年9月自民党总裁的意向。
岸田的言论尚未转化成行动,只要不放虎归山,安倍还能将这只潜在的“秋老虎”牢牢地控制在笼中。目前真正向首相官邸发起挑战的是安倍内阁的二号人物——副首相兼财政大臣麻生太郎。曾经担任过一年首相的麻生从未放弃过东山再起的野心,几天前,他已经集结其他派系组成了人数仅次于细田派的新麻生派,欲夺安倍大权之心,再明显不过。
除此之外,还有石破茂,还有小池百合子,还有很多人。一只、两只、三只,……安倍在纸上喃喃地数着,而后圈上圈,又打上叉。